酒桌上，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一个朋友突然说起他的恩师。

朋友说，他的恩师是吕叔湘的得意弟子，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喝多了酒说错了话，才被发配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在一所普通高中里教语文。

对于这样的待遇，恩师的心里一直是委屈的。这并不是他直接说出来的，而是每当有学生不好好听课时，他总是很愤慨地说:

“我是吕叔湘的弟子，是堂堂正正的大学教授，我来教你们语文 ，你们居然还不好好学习！”言下之意，不究自明。

每当此时，很多学生不但不领情，还会偷偷地笑，笑他的迂腐。

朋友的恩师每次都气得发抖，却从没有一次拂袖而去。用他的话说，他不能因为几个不好的学生，把好学生耽误了。所以，虽然生气虽然不满，朋友的恩师讲起课来，依然是抑扬顿挫，气势磅礴。

朋友的恩师生性好酒，却又不胜酒力，少饮则醉。即醉，则一遍又一遍地吟诵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此时的恩师，浅浅地眯着双眼，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完完全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在当年，朋友的恩师虽然好酒，却从未见他有“衔觞赋诗、以乐其志”的时候。朋友说，想想恩师那些年，除了尽职大概就是守嘴了。

朋友的恩师好读书，也好藏书。用他的话说，书就是他最大的骄傲、最亲的骨肉。他的所有收入，除了日常生活必须的花费，大都消费在买书上了。

书多，却又买不起书架，因而就把买来的书，随手放到睡觉的床上。

朋友的恩师对茶道有很深的研究，但他轻易不喝茶，只喝白开水。他说水解渴，茶解闷，酒解愁肠，而书，则解天下一切疑惑！因而，那一床书，就成了这位恩师毕生最大的骄傲，也是他毕生最大的财富。

后来，朋友有幸应征入伍，去部队之前，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政审。而政审表上，必须要班主任签字。

朋友拿了政审表去找恩师签字，恩师无论如何不肯签字。朋友问他为什么，朋友这恩师一本正经 、一板一眼地说:

“我在你政审表上签了字，将来你如果犯了错误，我是要负责任的！”

我这朋友哭笑不得却又毫无办法，只好投其所好，找来一大帮同学，请恩师喝酒。

酒酣耳热之际，恩师颤抖着双手，在朋友的政审表上，工工整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握了朋友的手，郑重其事地说:

“这个字我签了，有几句话，你一定要记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受了多大的冤屈，都不可以丢了做人的根本，不可以怨恨国家，更不可以做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恩师说完，泪如雨下。

几年之后，朋友从部队复员回家，再去找恩师喝酒。此时的恩师，不仅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有了自己的院子。院子里花草繁茂，菜蔬成行。只是，花园和菜园，还有从门前通往厨房和厕所的小路，以及厕所的墙壁，居然全部是用旧酒瓶拼接或者堆砌起来的！让你不能不感慨于他的别具匠心、震惊于他的特立独行。

朋友的恩师说，他现在不好酒了，好茶。然后，朋友和他的恩师，搬出恩师的功夫茶茶具，就坐在院子里的黄瓜架旁，慢慢地喝茶到深夜。

此时朋友才明白，恩师当年并不是因酒获罪，而是因为他们一群学者，在他家喝茶的时候，用过激的语言，谈论起当下的时事才获罪的。

相隔多年 ，再说起当年那些事儿，恩师一句怨言都没有。他说人生只有经历，没有对错，做人就应该像小草一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尽力生长。

朋友说完，满桌沉寂。然后另一个朋友站起来，眼含热泪说了一句:

“这样的恩师，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恩师啊！来，为我们的恩师，干一杯！”

作者:宗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