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风秋丨想起我最亲爱的人

　　昨晚一夜也没睡好，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又梦到爷爷。早晨起来翻看日历，才知道今天是闰九月十三了，是奶奶的祭日。因为前一个九月十三，我已经给奶奶上过坟了，这一个九月十三，就被我彻头彻尾地忽略了！

　　原来，我是被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念叨着，才一夜不能入睡啊。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已经很老了。冬天一身黑，夏天一身蓝，而且所有的上衣，都是粗布带大襟的。似乎只有一件洋布对襟的白色短袖，她还很少穿。裤子是那种大裆阔腿裤，无论冬夏，裤角都用一条黑色的带子，捆扎得结结实实、板板正正。

　　奶奶一双小脚，脚趾除了大脚趾，其余的四个脚趾，全被强行踩在脚下，使得奶奶的一双小脚，看起来很像半边尖尖小小的船。

　　就是这样的小脚，却还要穿上木底的靴子！踩着这样的小脚，走起路来，真的无异于一种刑罚。但是，她们那一代人，就是踩着这样一双小脚，为生计为生活，整天奔不分昼夜地忙碌着、操劳着。

　　后来，我才慢慢品味出来，中国的‘解放前’和‘解放后’，大概就是针对于女人的‘脚’来说的。解放前，每个女孩子，七岁之前都必须裹脚。大户人家的女儿，要裹得更早一点。我们村有个老姑娘，她是大地主家的女儿，她的一双小脚，还没有三寸长。然而，就是这样的小脚，穿的鞋子上，一边就绣着十八朵花。她走路从来都是小步慢跑，根本不会走，因为脚太小。解放后，很多女人都‘解’了裹脚布‘放’了脚，从此女人才有了一双大脚板，成了真正的半边天。这不是‘解放’是什么？

　　奶奶一生五子五女，到她老来，真正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却只有两位伯父。奶奶从来不向我说起她的这些子女，却只对我父亲的死，整日念念不忘。从我记事起，几乎每个夜晚，奶奶都要哭醒。小时候，奶奶总说她做恶梦了，长大后我才了解，每个夜晚，奶奶是如何艰难地，才忍住了悲伤！

　　父亲去世了，把我留在奶奶身边，与其说是留下一棵后代根苗，不如说是留下一把利剑，看到我，奶奶就想起她早逝的、优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悲不胜悲。只是，这样的悲伤，却还要因为我的存在，每天被刷新、被提醒！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残忍、一种怎样的惩罚？

　　因而，从我记事起，奶奶不仅不苟言笑，遇到娶儿嫁女的喜事，奶奶也从不参加。以至于到现在，这样的心态，也影响了我。遇到这样的喜事，我情愿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地送去祝福。也不愿锦上添花、去凑什么热闹。

　　奶奶虽然不苟言笑，也从不与人争什么是非或高低，却因为我做了两件很例外的事情。一次是因为我说了一句脏话，二伯父为了警告我，在我嘴上象征性地扭了一下。我因为不服管教，就去奶奶那儿告状。奶奶背着我，把二伯父痛骂一顿时。从此我在我们这个大家庭家里，就成了人人惹不起的‘人王’。后来是和小伙伴玩儿，她母亲说了我一句很不中听的话，当时我气得和她大吵大闹，回家又告诉奶奶。奶奶因此很生气，去找人家说理。这是奶奶唯一一次找人家去说理，现在想想，为了小小的我，真是太难为她老人家了。

　　爷爷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奶奶去世后，爷爷一再告诉我，奶奶一生流了那么眼泪，到老了却依然可以穿针引线，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天可怜我，是我的福气。是啊，如果奶奶早早地哭坏了眼睛，小小的我又要怎样呢？

　　从十二、三岁开始，我就被奶奶逼迫着，挑水、做针线活儿、拆洗棉衣棉被。那时候一边做，一边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才了解奶奶的一片苦心！奶奶是站在她的角度，早早就为我做好了一生的打算啊！

　　奶奶耳朵聋，据说是日本人进村的时候，大伯逃走了，奶奶不顾一切地去找。在村头被日本兵拦下。因为言语不通，日本兵在她耳边开枪，震坏了奶奶的耳膜。所以，平常的时候，奶奶从不多说话，也很少出去串门。

　　我小时候，因为怕奶奶看到我就伤心，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跟着爷爷的。爷爷给我梳头，爷爷带我赶集，爷爷带我听戏，爷爷带我下地干活······记得后来大唱样板戏的时候，唱《白毛女》。看到戏台上，喜儿的父亲给喜儿梳头，奶奶只哭得天昏地暗！

　　那时候，我真的不理解，奶奶为什么总是哭。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没有父亲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我是我们村里，唯一没吃过杂面的女孩子；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穿上洋布衣服的女孩子；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刷牙的女孩子；我是我们村里，去城里最多的女孩子；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读到高中的女孩子！没有父亲怎么了？她们有父亲的孩子，也不比我幸福啊！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人能陪着父母慢慢变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现在想想，我这样优殊的生活，当时，不知有多少人做出了牺牲。因为我们叔伯兄妹九个，奶奶只把我留在身边。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奶奶总是掖着藏着，让我吃了上顿吃下顿。记得前几年我牙不好，去看牙医的时候，那个医生还说：

　　“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很少牙齿不好的。因为你们生活的那个年代，糖很少。”是的，那个年代糖很少，就是因为糖很少，奶奶才总是把那些甜的东西留下来，等所有的孩子都睡觉了，才拿给我吃！

　　之所以去城里的时候多，就是因为要不停地去医院看牙病，之所以早早地就学会刷牙，是因为小时候，我的牙老痛！在我的小伙伴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高楼和汽车的时候，我已经见识过了。二伯父在城里的建筑公司上班，那时候的县城，除了百货大楼，就是他们公司的办公楼，其余的地方全都是平房。

　　看过医生，二伯父上班，我就楼上楼下地跑。或者坐在窗前，数街上过来过去的汽车和拖拉机。

　　后来，奶奶高血压，再后来，奶奶被诊断出癌症。再后来，奶奶去世了······从此，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我去给奶奶上坟。

　　因为那时候，钱很少，爷爷还总是抽烟。奶奶和爷爷，整天为此吵架。但奶奶听不到，爷爷虽然说话的声音很大，奶奶还是不能听到爷爷在说什么。因而，这架吵起来，就特别热闹，总是爷爷说一个主题，奶奶说另一个主题。每次都是爷爷气得出门了，奶奶还在唠叨。

　　那时候，不仅钱少，而且最大的面额，就是10元的。奶奶重病的时候，塞给我一个纸包，里面是30块钱。她告诉我，这钱一定要我自己保存，不要都给爷爷抽烟了。我接了那钱，不知道放哪儿好，就又塞给奶奶。

　　奶奶去世后，我翻出那钱，给了爷爷。爷爷一直很纳闷：奶奶从来不出门，她是怎么一角几分地攒下的这些钱，又是怎么换成了整钱的呢？

　　如今，奶奶去世三十多年了，那一丘黄土上，长满了荒草，岁岁年年，春荣秋枯。才觉得，李后主的那阕清平乐，写得真好：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最初，奶奶去世了，我并不怎么悲伤，因为我还小。到我长大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世这么多年，悲伤说不上，但思念却如坟上的荒草，随着岁月慢慢地疯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