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今儒学式微，价值混乱之时代，吾欲多肯定以立本，而不想为否定而滞末，余之不向佛老，而宗儒家者，此也。佛之斥山河大地为妄，老之薄仁义礼乐为伪，皆非余所能契也。山河大地，皆吾人之目所实见也，安得谓之妄哉？仁义礼乐，亦皆吾人须诚敬履行者，安得谓之伪哉？佛之所以斥为妄者，以人多执于所见而不知常，故破斥所见以广其心；老之所以斥为伪者，以人多利用所履而不知本，故诋薄所履而高其识。其为破执救偏而激言，吾非不知也，而非圣人中正之道。佛氏非相，其弊亦至于宋明为禅者枯槁以自守；老庄薄礼，其弊至于魏晋谈玄者颓废而自放。嗟乎，安可轻言哉！

　　吾倡三纲五常，而或谓余为专制张目，以三纲者，帝王为统治而立，摧残人性；五常者，亦圣人所为之桎梏，禁锢人心。何谓三纲，君臣父子夫妇也，不定之理，君为臣纲，而君以之压臣；父为子纲，而父以之压子；夫为妻纲，而夫以之压妇。纲常之苦，古人备受之，吾读谭嗣同之《仁学》，亦极言其惨，余岂不知哉？而所以倡之者，良以吾人所责皆为其末，而吾所倡者乃其本。自有人类，而有父子；自有家庭，而有夫妇；自有国家，而有君臣，天命所定，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情，未可以后世利用三纲为压迫而绝之也，绝之是夷人道于禽兽。五常者仁义礼智信，乃美德也，更何可非哉？而曰仁义多伪，礼乐多缚，实非人性所堪。五四之过激也如此，冲绝一切网罗，而欲求吾之自由，而毁纲常，灭伦理，祸至于上下相争，父子相斗，夫妇不和，而人道亦为大苦，譬如叶枯而欲掘木，皮溃而欲断足，岂有不伤者哉！

　　君者，群也，安群以利生；臣者，辅君以安群。君待臣以礼，非徒于臣，君率为天下先也；臣事君以忠，非徒于君，臣推及于国也。父子至亲，父以慈待子，而子以孝尽父，相与者也；夫妇至爱，夫待妇以恩，而妇以贞报夫，互责者也。非可以君压臣，以父压子，以夫压妇也。若夫仁义，本于诚者也；礼乐，根于心者也。君子学之而爱人敬人，小人学之而易使易与。所以多伪多缚者，岂为仁义礼乐之本哉？人所攻三纲五常者，皆为其末，非吾之所谓本也。吾感当今多有君不君，臣不臣，夫妇不和，仁义礼智信败坏者，欲以中正之道救偏矫枉，何过之有哉？而谓余为专制张目，不恤下民之苦，余亦民也，岂不知乎！实以三纲五常之末责余，而彼所责者，亦余所非者。

　　三纲五常，天下之大经大法，而今人多谓为封建糟粕，误解甚矣。虽新儒家亦以古代假以专制之用，而讳言之。余以为，此理之本然也，无须讳也。徐偃假仁而亡国，无须讳仁；王莽假禅而篡位，无须讳禅；希特勒假民族而行侵略，无须讳民族；毛啧冬假平等而行极权，无须讳平等。吾人只须明其真而辨其似是之伪，则何讳于仁义？何讳于民族？何讳于平等，何讳于纲常？而欲讳之，适足以使人以仁义、民族、平等、纲常为非也，而人道亡矣。三纲者，以体而言之，则君臣父子夫妇之伦也；以用而言之，则君为臣之表，父为子之表，夫为妇之表。上下相任谓之君臣，先后相续谓之父子，阴阳相配谓之夫妇。自有人类文明以来，未有易也。无夫妇，则类无以蕃；无父子，则族无以承；无君臣，则政无以通。安可以绝之哉？君位高于臣，则必为臣作则，上行则下效，风之常也；父辈长于子，必为子作则，先行则后仿，人之情也；夫力强于妇，则必为妇作则，阳伸而阴合，理之恒也，何恶之有？君者所以任臣之能，非有奴役；父者所以育子之身，非有宰制；夫者所以配妇之性，非有占有。两者相与而互责，此吾儒家之义，非若法家所谓臣从君，子从父，妇从夫之邪说。

　　五常者，仁义礼智信是也。仁者，人也；义者，宜也；礼者，理也；智者，良知良能也；信者，诚实不欺也。手流血，则觉痛，吾身之仁也；民饥寒，则生悯，吾心之仁也。行之合理，则义也；发之以节，则礼也；知之甚明，则智也；守之不失，则信也。仁以体物，义以行道，礼以节文，智以辨非，信以守约。仁者达人，非煦煦之恩也；义者正己，非爱憎之情也；礼者博文，非拘束之仪也；智者知道，非肤泛之知也；信者笃行，非然诺之语也。www.simaqingshan.com

　　此五常乃五德，乃以修己，非以责人。己不修，而责人者，则非仁。以理杀人，非理之非，人之不仁也；以三纲压人，非三纲之罪，人之不仁也；以五常束人，非五常之过，人之不不仁也。生之者天也，行之者人也，祸辱不可以怨天；得之者德也，失之者法也，残害不可以咎德。末流之极，皆悖其本，只可反末以归本，岂有因末而毁本哉！毁三纲，灭五常，而人类同于禽兽。矫激之士恶君父之昏暴，男女之不平，而为无政府之论；枯槁之士厌君父之桎梏，男女之情欲，而为出世之说。前者矫枉而害正，后者悖正而入偏。后者出于自私，逃社会之责耳，不足论，以论前者。彼曰：五常者，禁锢人性之虚伪道德也，吾欲冲绝之而求自由；三纲者，束缚人身之不平法则也，吾欲打破之而求平等。自由以立己，平等以尊人，亦义之所许，而终流于形式。自由滥于社会，则为猖狂无忌；平等滥于家庭，则为悖逆不尊。民国之乱也，各党相争；文革之劫也，父子相斗。而纲常既绝，小人利之，愈肆其狂野，极权则恣其横暴，亵天侮圣而无忌惮，以成禽兽之道，岂非其矫激之过而使然哉？今所崇之自由平等而流为政党之极权，重形式之过也，人之私欲害之也，则又何怪乎三纲五常之流为帝王专制乎？未以民国文革之乱咎自由平等，又何可因古代帝王专制而绝三纲五常哉？

　　三纲，礼之序也，法乎乾坤、日月、阴阳之道，何可绝乎？欲绝君臣，则必无国家；欲绝父子，则必无家庭；欲绝夫妇，则必无人类。且虎狼亦有父子，蜂蚁亦有君臣，燕雀亦有夫妇，人与禽兽之同理也。绝三纲，是绝人类于生物也。若夫五常，则立人之道，以别于禽兽者，绝五常，是夷人道于禽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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