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风秋丨挥手自兹去

　　北京市朝阳区十八里店，有个横街子村，横街子村有一条不算宽广的、折折弯弯的长街，就叫横街子。横街子是一条繁华拥挤的商业街，街道两边是各种商店和饭店，业主来自全国各地，都说着生硬的、带着明显地方口音的普通话。

　　闻名全国的小吃，几乎都在这里安家:香河肉饼、蒸汽石锅鱼、沙县小吃、山东开花大馒头、新疆烤羊肉串、四川麻辣鱼、云南过桥米线……店名取得更是五花八门，什么干锅哇哇叫老鸭汤，什么东北一口猪，还有一个饭店，叫什么“香得一直流口水”……

　　初看到这些名字，觉得很好笑，想像不出那哇哇叫的老鸭汤怎么喝，更不能想像那个东北一口猪是什么来厉。是说这猪小，小到一口就吃完了？还是说这猪肉美味无比，一个人能吃一口猪呢？最可笑的是那个卖驴肉火烧的，他那招牌是竖着写的，右边写着火烧，左边写着驴肉，我咋一看到，心想这招牌写得有毛病吧？怎么叫火烧驴肉？不应该是红烧驴肉吗？走过去才知道，人家卖的是驴肉火烧……

　　那家山东开花大馒头，是一家夫妻店。男的五大三粗，带着一顶高高的白色厨师帽，负责揉面蒸馒头。女的细皮白肉，扎一个马尾辫，穿一件白布围裙，在外面照顾生意。他们的馒头又大又圆，而且个个馒头上面，都开一个十字口。那十字口不像开始就划开的，很像在蒸的过程中自行开裂的。说是自行开裂的吧，又很让人费解，那些馒头怎么可能像听到命令一样，都在同样的地方，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十字口呢？

　　和他们挨着的，是一家面包店。也是夫妻店，可惜的是小两口业务非常不熟练，经常看到烤糊的面包，在门口的垃圾箱里放着。那时候我们的狗狗坦克还没丢，看到那些烤糊的面包，觉得浪费了好可惜，很想把那些面包带回家，给我家坦克吃。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在横街子牌坊右边的街口处，是一家医院。医院前边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帆布篷子。这帆布篷子，很大也很结实，差不多有两间屋子那么长，宽度比正常的房子窄一些。篷子中间是窄窄的过道，过道靠后墙，放一排高高的货架，直到篷子顶部。货架上整齐地放着烟、酒、成箱的牛奶和一些其它的礼品。转过身，前边是一排马鞍形的货架，上面斜放着两排长方形木盒子，里面放着各种水果。店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个子很高，人很随和也很低调，从没听他大声说过话。他不抽烟，有朋友来的时候，偶尔喝点小酒。他总是安静地，守着自己的水果摊。生意冷清的时候，他半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或者坐在马扎上看手机。

　　西瓜有些是切开卖的，他总是把西瓜切出很好看的花样。有时候他会在芒果上，雕一朵栩栩如生的小玫瑰花，有时候他会把草莓对切，摆放成一朵盛开的大红花，或者把椭圆的圣女果切开，摆成一颗鲜红的、仿佛还在跳动的心，然后用保鲜膜封好，摆放在那儿，招徕顾客。更多的时候，他就在那儿整理他的水果，不言不语，不急不躁。

　　我买菜必然从那儿经过，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习惯到里面看看，看看水果，也看看卖水果的老板。觉得他和他这水果摊很和谐、很般配。那些水果在他的照料下，都显出非常甜美的样子来。

　　卖蔬菜的是一个钢架结构的大棚，里面空间非常阔大。门外右手边有一个卖煮玉米和炒栗子的小摊，摊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很胖，脸很白，穿很宽大的衣服，因此他看起来比真实情况更胖一些。他的煮玉米是一直在锅里煮着的，锅里的水一直保着持微沸的状态，每个玉米都在水里泡着，三块钱一个，那玉米从锅里捞出来的时候，水拉拉的冒着微微的热气，水控得差不多的时候，塞进一个方便袋里，递给顾客。他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唱歌，而且每次都只唱那两句: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不干活的时候，他就一边唱一边跳。跳起来的时候，他浑身的肉肉，也都变得快乐起来……

　　和他挨着的，是一个卖油饼的。从口味上分，有麻辣味儿的，椒盐味儿的，豆沙的，蓝莓的……从外形上分，有圆的、长的、扁的、三角的……这些饼都放在一个玻璃的小柜台里，有人买的时候，用夹子夹出来，装袋称重收钱，动作麻利得，能让你眼花缭乱。

　　门外左手边，是一个卖水果的妇女。她卖的水果，大都不太新鲜，很便宜所以也很好卖。总看到她车子周围，围着一群人在买水果。和她挨着的是一个卖成衣的女子，她穿着自己正在卖的衣服，衣服上的标牌都还在。这样的衣服，她几乎一天一换，或者一天两换。呵呵……每天都穿新衣服，这不等于每天都过新年了吗？

　　想到这儿，我不禁莞尔，转身进了卖菜的大棚。大棚右手边是卖豆制品的，左手边是卖香油和麻酱的。卖香油和麻酱的旁边，是卖调料的。油盐酱醋，甜酸苦辣，应有尽有。卖调料的旁边，是卖大饼的。这大饼超大，直径差不多有一米，用巨大的电饼铛烤得两面金黄，然后切成小块，再用铡刀铡成面叶一样粗细的饼丝。这样的饼丝很实惠，三块钱能买一包，回家泡饭吃或者用蔬菜炒了吃，都很美味。

　　那大饼肯定很好卖，因为我每次去，都看见堆得小山似的饼丝，正在揉面的师傅和正在交易的顾客……

　　挨着卖大饼的，是卖鲜面条的，也兼卖饺子皮和馄饨皮。老板娘喜欢抹很黑的眼影，很白的粉，涂很红的口红，我买东西时叫她美女，私下里叫她面条西施。这几家都是夫妻店，男的负责加工，女士负责出售。这摊位旁边有一个狭小的过道，过道那边就到了大棚的墙角处，那儿是卖鲜鱼的。

　　卖鲜鱼的是一位男士，四十多岁，儒雅非常。他不像别的卖鱼的那样，穿一件人造革的围裙，带着人造革的套袖。他穿一件蓝色套头长袖衫，下摆束到浅灰色的西裤里，黑色皮带，金属的皮带卡，闪闪发亮。有生意他忙生意，没生意他就坐那儿看书。经营的鱼品种不多，他不经营海鲜。

　　我经常去那儿买武昌鱼，每次他都带上白色套袖，很仔细地挑选一条，然后称重宰杀，挖出内脏，随口问一句:要不要花刀。

　　花刀，就是在杀好的鱼两面划几道，以便更加入味儿，我每次都说不用。他就把鱼装好，把鱼鳞和扒出的内脏，用抹布抹到操作台下面的塑料桶里，然后再用干净的毛巾，把操作台抹一遍，把套袖摘下来，把手洗干净，接钱找钱……这些动作写出来好像很费事，其实，他做起来很快。然后，坐那儿继续看书。有时候他生意很好，也有时候很冷清。生意好与不好，他都不着急，或坐那儿读书，或端一杯水站那儿看人……

　　和他相隔三四个摊位，是一对东北夫妻。他们卖肉，猪肉、牛肉、羊肉、兔肉。兔肉是现场宰杀的，幸好，我从没见过他们宰杀兔子的血腥场面。那些肉，挂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钢筋横梁上，长短不一，肥瘦不一，案子上摆着剁好的排骨，这是人家买好的，放这儿让他们剁着，自己又去买别的菜了。

　　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他俩不说话，各忙各的活儿。妻子很瘦，一点不像东北人。眼睛很黑也很大，仿佛深潭一般，总是荡着微笑的波。她说起东北话特别好听，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可爱。比如她切肉丝的时候，会把肉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才动手切。她说猪肉丝要顺着肉的纹路，切成斜的才好吃。所以她每次切猪肉，都要翻来覆去地看。

　　我到北京后，一个人第一次去买排骨。那排骨都剁好了，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带钱！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地不熟啊！放眼望去，满眼都是陌生人。眼看他们称了重，笑着把排骨递给了我。我接了排骨，说:

　　“我出来的匆忙，忘记带钱包了。这排骨你们要么赊给我，要么卖给别人。”

　　他们听了，毫不犹豫地就把排骨赊给了我！我心中的那份感动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骑了自行车，给他们送钱去了。从此，每次去买肉都去他们那儿。每次老板娘都很仔细地给切好，包好。收钱的时候，块儿八角的零钱，也自动忽略。

　　这儿需要说明一下，当时在那儿买菜，就是一毛钱的零钱，也是要给的。有一次我去买药，有个一毛六分钱的零头。我说一毛六分钱，不用找了。结果，人家找给我一毛六分钱，还白送我一句话:一分钱也是钱哪！

　　在北京的那两个月，经常去那个水果摊买水果，经常去那个鱼摊买鱼，经常去那个肉摊买肉，有时候就是不买这些东西，从那儿经过的时候，也互相打个招呼。在那里，才能真正体会到“四海之内皆兄弟”含义！

　　因为北京的水果很贵，我就专门买那种刚下架的半价红富士。那天我又去买水果，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挑那些半价的红富士。看看剩下没几个了，我转身想走。这时候老板说话了:

　　“您要的水果在这儿，”说着，他从柜台下提出一包苹果，“您要不要倒出来再看看？”

　　那苹果有六七个，个个都很大很匀称，肯定是下架的时候，特地给留出来的。我非常感谢，哪还用倒出来看看？直接称重付款走人。后来，再去买水果的时候，老板每次都这么说:

　　“您要的水果在这儿，要不要倒出来再看看？”然后，从柜台下提出一包苹果。

　　五月初，准备从北京回家了。我专门抽出一上午的时间，去横街子和那些熟悉的店铺、那些熟悉的小商小贩们，默默告别:远远地，看见卖鱼的正坐着读书，看见卖肉的夫妇正在忙着切肉，看到那个卖煮玉米的小伙子，依然在唱着那两句歌词，忙着炒栗子……

　　经过水果摊的时候，老板正专心地，在一个芒果上雕刻。他已经雕出了大半朵菊花，那菊花看起来极细致，也极形象。我默默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又默默地退了出来！

　　不要当面告别了吧？也不想当面告别！觉得那样的场面，我很难控制，我会忍不住哭起来。就这样默默离开吧。人生有许多不期而遇，人生也有许多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