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风秋丨露馅儿

宗风秋丨露馅儿

  小村子很美。村前是大片的水田。夏天的时候,一望无际的水稻,碧绿得耀眼。


  那碧绿从你眼前向天边慢慢延展,目力所及的地方,很少有树,也很少有其它障碍物。只有纵横交错的沟渠,忽而闪烁一下。用一碧千里来形容,确实很夸张,但用别的词,确乎又不能形容出它的气势、它的美。


  夏日的清晨或者黄昏,成群的白鹭在碧绿的稻田上飞飞停停;沟渠里,有阵阵蛙声随风传来;小村里有忽高忽低的蝉声,里面偶尔还点缀着几声嘹亮的鸟鸣。再加上蓝的天,白的云和水田里静静劳作的村民,这景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品起来,就像是一杯洒,很能醉人。


  王维诗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他写的是实情,一点儿都没夸张。


  村后有一座很小的土山,抑或是说有一座很大的土堌堆。总之这小山,说它是山有点小,说它是土堌堆又有点大。


  村庄后面有山好,冬暖夏凉。而且,风水学上说这是有靠山。无论是居住还是做人,谁不愿意有靠山呢?所以,这小山,就被村里人亲切地称之为后山。


  后山上种满洋槐树,槐树林里,有很多小鸟,也有很多小花小草和小动物。孩子们来这儿掏鸟窝、捉刺猬;大人们来这儿采槐花,折槐树枝喂羊喂兔子;大姑娘小伙子来这儿谈情说爱……所以,这个后山虽小,在小村人心里,分量却很重。


  一条闪亮的小河,弯弯曲曲从村子的东南边,缓缓向东北流去。两边的河堤上,也种满洋槐树。这洋槐树很奇怪,它不怕人攀折。越攀折长得越旺盛。据老人说,一棵洋槐树,几年不攀折,它的树枝就渐渐失去生命力,长得越来越慢不说,极有可能慢慢就死了。而且,以前过穷日子的时候,这槐树可真救了不少人。因为这槐树不仅槐花能吃,槐叶也是能吃的。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在树皮草根都能充饥的时候,这里的村民居然有槐叶可吃,这待遇相当好了!


  春末夏初,洋槐花盛开的时候,洁白的槐花,把个小村环绕成一座花园。在这个花园四周,每年都住着好几家放蜂的。蜜蜂们嗡嗡嘤嘤振动翅膀的声音,一天到晚在耳边萦绕。通过这声音,似乎就能看到那些忙忙碌碌的蜜蜂,在槐树枝头或起飞、或悬停、或忙忙碌碌采蜜的样子。


  村子最东边最靠近河堤的地方,有一方大院子。这院子四四方方,清清爽爽,主房和配房搭配得也很和谐。院子大门正对河堤,大门两边,一边一棵大槐树,槐树上各挂着一个鸟笼子。


  左手边鸟笼里是两只鹦鹉,一白一绿,一天到晚在鸟笼里上蹿下跳、卿卿我我。右手边鸟笼里,是一只清高孤傲的八哥。这东西会说一句人话:露馅儿啦!露馅儿啦!其它的话一概不学。另外,这八哥还会学其它鸟叫。学的最多的,当然是那两只鹦鹉。有时候,那两只鹦鹉被它吵吵得很烦,就一起和八哥争吵起来。


  两只鸟笼子相隔不远,三只鸟儿在那儿大吵其架,听起来叽叽呱呱热闹非凡。这简直可以算是小村里的一大奇观了!


  院子主人姓马,叫马连富。这马连富姓马,人却长得细胳膊细腿,小鼻子小眼儿,一点也不人高马大,人送外号“铁公鸡”。铁公鸡和姓马一点儿也不搭边啊!村民为什么这样称呼他呢?因为他出奇地富有,却又出奇地吝啬。但铁公鸡在养鸟上肯花钱,也肯下功夫。这两个鸟笼子,在他家也算是最贵的奢侈品了。


  铁公鸡吝啬到什么程度呢?他家一年四季,从不赶集买菜,地里有什么菜就吃什么菜。夏秋天黄瓜豆角,几乎天天吃。这两样东西结起来,都像疯了一样,种上个三架二架,怎么吃都吃不完。特别黄瓜,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可以当菜,也可以做汤。冬天,就是萝卜白菜,也不能顿顿有,腌的臭豆食,倒是每天都吃。春天菜少,但他家有两大缸胡萝卜咸菜。吃胡萝卜咸菜,连点香油都不加,只加一点豆油,看上去明晃晃的,一点都不好吃。


  胡萝卜咸菜配小磨香油,那是一道下饭的绝妙小菜。但胡萝卜咸菜要切细丝,香油要加得多,得像汪着水一样。铁公鸡才不!加那么多香油,你这是吃菜呢?还是吃命呢?


  但是,铁公鸡有个特别嘹亮的老婆,很会为人处事,也很会持家过日子。铁公鸡这样过日子,就她们老两口还好说,她们还有两房儿媳妇呢。你让儿媳妇天天跟你这样吃饭?十天半月的行,时间长了你试试?再说,还有孙子孙女要长个呢,怎么也不能亏待了孩子呀!


  所以,老婆子每次改善生活,就在门口撒一把芝麻。这芝麻不是喂母鸡的,也不是喂小鸟的,是给铁公鸡撒的。


  铁公鸡心眼儿小,见不得地上撒那么多芝麻。回家吃饭了,看到大门口那么多芝麻。他怕小鸟吃了,母鸡刨了,肯定要蹲下来,一粒一粒地捡。等到他把芝麻捡完了,老婆子和儿媳妇带着两个小娃娃,已经吃完饭洗干净了锅碗……等到铁公鸡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依然是清汤寡水,萝卜咸菜。


  那只八哥说的那句“露馅儿啦,露馅儿啦”,就是铁公鸡的老婆教的。就这么个吃饭法,可不是早晚都要露馅儿吗?


  铁公鸡家富有到什么样呢?咱不说他家普普通通的稻谷,咱说说他家的芝麻。


  有一年洋槐花盛开的时候,几个贩卖芝麻的商贩,在路边吃饭。他们吃自带的烙饼,饼干了,吃起来那饼花子纷纷落到地上。啥叫饼花子啊?饼花子就是烙饼的时候,饼熟了鼓起的气包,饼从热鏊子上揭下来之后,热气散了,剩下一个一个花一样的圆薄片贴在饼上,就是饼花子。


  铁公鸡等人家吃完了饭,他捡地上的饼花子吃。然后,又听人家说,今年芝麻价格好,生意难做。因为这儿是稻田区,只有沟边路沿才种一点儿芝麻,收个三五斤,谁也不拿来卖。


  铁公鸡一听,说你们收芝麻,跟我到家去。那些个商贩很是纳闷:你连个好面饼子都吃不起,你家还有芝麻卖?语气里充满嘲讽。


  铁公鸡很聪明,他说我家是没有,我有个邻居,他家有好多。


  好多是多少?我们一起六辆车,能装满吗?他这话问得就有问题,就是旱田区,谁家也不能一卖六车芝麻啊!


  铁公鸡笑着说,就你们这六辆车,三天也拉不完。将信将疑,那几个人还真跟他回家了。进了他家的门才知道,铁公鸡说的邻居家其实就是他自己家。


  这个大院子,正北一排七间大瓦房,东头四间一口,西边三间一口。另外东西还有六间配房。除了厨房和老两口睡觉的地方,整个都是大粮仓啊!那芝麻,他们还真拉了三天才拉完了。


  铁公鸡这些芝麻的来历,除了铁公鸡自己,连他老婆都不知道。这可是铁公鸡做的最大的一次壮举。


  那年秋收之后,铁公鸡出了趟远门。当地正好有一大片旱地,主人因为急用钱,低价抛售。方圆百里的,都知道那地不收庄稼,盐碱太大了。可铁公鸡不知道啊,他人生地不熟的,看到那么一大片旱地,才要那么点钱,有点喜出望外。一改平时的吝啬,出手就买下了那片地。买的时候是秋天,看不出什么。只看到那地已经耕起来了,满地里都谷子疙瘩。主人告诉他,这地是红花於土,种什么长什么,好得很。买到手才知道,那谷子疙瘩是主人花钱买来,又撒到地里去的,这地是几乎颗粒不收的盐碱地。


  可是,铁公鸡这人运气好,买下地不久,初冬发了一场大水,把地里的盐碱,全压下去子。第二年开春,犁地耙地种上春谷子,那么多年颗粒不收的土地,仿佛攒足了劲儿,那春谷子长得绿油油、黑滋滋的,分外郁郁葱葱。到了秋天,那谷穗子一个都有半尺多长,谁见了都说好。颗粒不收的盐碱地,真变成了红花於土。


  打下来春谷子,卖了钱,铁公鸡看着当地芝麻便宜,他又把卖谷子的钱全买成了芝麻,趁着夜深天黑,运回家里来。你看,这芝麻一倒手,又挣不少钱。铁公鸡心眼儿小,他心眼儿也多啊!要不,谁敢买这么多芝麻在家放着?


  赶车买芝麻的几个人不干了,临走非让铁公鸡请客。说你那么有钱,还捡我们的饼花子吃,你装啥穷啊!铁公鸡还没开口,笼子里的八哥拍着翅膀尖叫起来:


  “露馅儿啦,露馅儿啦……”


  铁公鸡眉开眼笑,破例拿出两枚大洋,让他们去喝酒吃肉。然后又给小孙子两枚大洋,让奶奶带着去割肉吃饺子。


  小孙子拿了钱,刚交到奶奶手里,那八哥又拍着翅膀尖叫起来:


  “露馅儿啦,露馅儿啦……”


  老婆子捡一个瓦片,狠狠扔向那八哥。这东西不但没住嘴,反而叫得更欢了:


  “露馅儿啦,露馅儿啦,露馅儿啦……”


  铁公鸡喜欢啊,他摘下他的八哥笼子,托在手上,笑得眼睛都没有了:


  “露馅儿就露馅儿吧,谁让你整天地喊?这下真露馅儿啦!”


  那八哥就更加卖力地叫:


  “露馅儿啦,露馅儿啦……”


  “你个小祸害,这话你说得倒清亮,我教你的那些话,你咋不会说?”


  铁公鸡逗着他的八哥,慢慢转到后山去,心里高兴得就像开了一朵花一样。


  铁公鸡心里能不美吗?就他买那盐碱地,种了两年好庄稼,又被他当红花於土高价卖出去了。这一低一高,他又挣了多少钱,小村里没有人知道。


  后山上,洋槐花正在盛开,嗡嗡嘤嘤的蜜蜂,上下翻飞的蝴蝶,闹闹哄哄,看上去真好。



  作者:宗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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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马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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