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去灵台方寸山学艺，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孙悟空急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两人唠了一会儿嗑，猴王道：“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

　　后来孙悟空过火焰山，听了卖糕小哥透露，腾云来到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寻洞口，忽然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即趋步至前，又闻得他道：“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礼道：“长老何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行者道：“人言她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她么？”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贝，善能熄火，保护那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她，只知她叫做罗刹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说是这厮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她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叹不已，便笑道：“长老，你出家人，有何忧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上五六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经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刹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恐罗刹怀仇不与，故生忧疑。”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管情借得。”行者闻言，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哥教诲，我去也。”遂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口。

　　两个樵夫相同点很多。

　　第一，丁丁。伐木丁丁出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毛诗序》云：“《伐木》，燕朋友故旧也。至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毛诗正义》卷九曰：“二章酾酒文连伐木，是酒为伐木而设，即伐木之人是朋友矣。”黄中松《诗疑辨证》曰：“细玩此诗，专言友声之不可求，求字乃一篇大主脑。”大概说的是一只小鸟希望交个朋友的迫切心情。这里的小鸟就是孙悟空，樵夫就是朋友。

　　第二，旧林。旧林指禽鸟往日栖息之所，多比喻故乡。陆机《赠从兄车骑》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陶潜《归园田居》：“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李白《留别王司马嵩》诗：“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顾炎武《赋得老鹤万里心用心字》：“木落依空沼，云多失旧林。”此处指修道之人的归心之所。

　　第三，烂柯。任昉《述异记》卷上：“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钱谦益《题陆叔平沧桑对奕图赠稼轩五十初度》诗：“夜露未晞賔既醉，人间已有烂柯人。”烂柯指遇到仙人，樵夫就是神仙。

　　第四，变通。灵台山樵夫说孙悟空：你这汉子，甚不通变。翠云山樵夫说孙悟空：大丈夫鉴貌辨色，不要纠缠往日恩怨是非。灵台山樵夫指点孙悟空，我都告诉你斜月洞在哪儿了，你赶紧去吧。孙悟空央求人家带他一起去见须菩提，引荐一下，樵夫虽然拒绝了，但是告诉他，你通便点，须菩提祖师喜欢通便灵性的徒弟，不喜欢榆木脑袋，老实疙瘩。翠云山樵夫指点孙悟空芭蕉洞的方位，孙悟空把红孩儿之事跟樵夫讲了，樵夫说，你要鉴貌辨色。鉴貌辨色指善于观察别人脸色，以求取悦于人。孙悟空听了樵夫的话，见了铁扇公主之后，好话说尽，铁扇公主却是个花岗岩脑袋，水泼不进，孙悟空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最终搞的牛魔王家破人亡。

　　第五，孙悟空对樵夫非常尊敬。樵夫告诉他见了铁扇公主要放低姿态装孙子，孙悟空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哥教诲，我去也。”要知道猴哥并非通情达理之辈，“专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在基层神仙界名声很坏。现在就为了樵夫不咸不淡的几句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就“深深唱个大喏”，口称“樵哥”，可见他认出了樵夫的本来面目。

　　由此可见，灵台山的樵夫和翠云山的樵夫是同一个人。西游记中任何一个出场人物，作者都会对其样貌穿着详细描述，但对翠云山樵夫却无一字描述。这种反常情况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曾经出场过，已经被详细描述过了，再不用多费笔墨了。这在小说创作上叫作“留白”，意即留下大幅空间供读者揣摩。

　　这位樵夫不是别人，正是太上老君本尊。因为他唱到，静坐讲黄庭。黄庭就是《黄庭经》，又名《老子黄庭经》。《黄庭经》开篇写道：老君闲居作七言，解说身形及诸神。太上老君有两部理论专著，出函谷关时被关长尹喜留住，写了《道德经》。成神之后住在三十三层离恨天上闲来无事，跟诸神讲了《黄庭经》。《黄庭经》主要讲如何通过吐纳行气长生不老。孙悟空漂洋过海，就是学长生不老的。因此樵夫（老君）指点孙悟空，你跟菩提祖师学《黄庭经》就行。只可惜菩提祖师没有教孙悟空《黄庭经》，却教了筋斗云和七十二变。

　　那么太上老君出现在翠云山芭蕉洞的铁扇公主门外意欲何为？就是告诉孙悟空，我们这里没有“铁扇仙”，只有“罗刹女”。铁扇仙是道教中人，而罗刹女却是佛教中人。意思是说，铁扇公主虽然表面上是道教神仙，但她有佛教背景。然后告诫他，对铁扇公主客气点，不要使出你的火爆脾气。因此孙悟空见了铁扇公主低声下气，孙子装的十足。奈何铁扇公主不识大体，不给猴哥面子，以至于把事情搞大，结果如来顺利派人把她们夫妇收归佛教。如果铁扇公主听到猴哥服软，顺利把扇子给了猴哥，取经团顺利过了火焰山，如来也就没有借口来火焰山（火焰山是老君的地盘）擒剿牛魔王夫妇。可惜了老君一片良苦用心。

文丨叶之秋读书（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