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很早就偏瘫了，右边的半边身子，完全没有知觉。看她每天坐在轮椅上，用她的左手把她的右手，拖过来拖过去，感觉很可怜也很无奈。

　　以前都是公公照顾婆婆的饮食起居，后来公公去世了，婆婆只好跟着三个儿子住。所以，每隔两个月，婆婆就到我家住一个月。

　　婆婆总是说自己又聋又瞎，啥用不中了，我也很自然地就认同了。因为婆婆一只眼睛白内障，已经完全失明。而且，婆婆一向很沉默，无论我们说什么，只要儿子不在身边，她老人家从不发表意见，所以，我觉得婆婆是真的聋了。

　　平时女儿上学，爱人上班，只有我和婆婆在家。我出门回来，钥匙刚刚插进锁孔，婆婆就听到了：

　　“谁啊！”婆婆很大声地问。

　　“是我，我的娘，我咋觉得你一点儿也不聋啊？”

　　“咋不聋啊，聋。”婆婆如是说，然后又沉默了。

　　那天一整天，天气都很好，到了傍晚，突然风雨大作。我爱人打电话来，说晚上不回家了，在学校住。我刚刚挂了电话，婆婆就问：

　　“是俺儿子的电话啊？他在哪儿？”

　　“他在学校不回来了，外面在下雨。”

　　“我知道，还刮风了呢。”

　　门窗我都关得好好的，婆婆居然听到刮风了，她老人家真是一点都不聋啊。后来我慢慢注意到，婆婆患的是‘选择性耳聋’，每当我们说到家务事的时候，她就很自然地聋了，说到一些好笑的事，她又很快恢复了听力！

　　刚刚结婚的时候，和婆婆一起做饭。我烧锅，总是堆了一锅底的柴火，还烧不着火。

　　“做人要实心，烧火要虚心！”婆婆说。

　　然后，婆婆三两下，就把火烧得旺旺的了。

　　我吃饭快，我爱人吃饭慢，每次我都催着他赶紧吃。每次婆婆都要说：

　　“紧工不紧食，饭得一口一口地吃，路得一步一步地走！”

　　这些话当初听起来，只觉得婆婆在偏袒她儿子，现在想想，居然觉得每句话都是真理。

　　婆婆比我公公大五岁。自从婆婆嫁过来，从领家过日子到下地干活，再到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是婆婆一个人操心。婆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却非常有远见。她从不说别人的不是，更不会搬弄是非。自己能做的事儿，也从不麻烦儿女，儿女能做的事，她总是尽量支持。一辈子做什么事都不辞辛劳，都尽心尽力，都无怨无悔。

　　在我家，因为屋里地方小，又是四楼，平时根本出不了门。婆婆总是很安静地坐着，或者从轮椅上走到床前，再从床前走到轮椅那儿，却从来不说自己厌倦了或者寂寞了。而且，她自己的事，她也总是很努力地去做：穿脱衣服、收拾床铺，按时按量吃药……

　　嫂子告诉我，婆婆年纪大了，有时糊涂。我不相信，觉得婆婆一直都很精明，就是糊涂也是‘选择性糊涂’。谁知婆婆来我家的第二天，这事儿我就领教了。

　　婆婆在嫂子家的时候，总是坐在院子里，衣服穿的比较多。到了我们家，每天在屋里坐着，衣服自然要少穿些。可是婆婆很固执，穿得还和在嫂子家一样多。到了晚上，婆婆让我帮她找出单薄的衣服，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了。

　　“这样不行，会冷的。”我一边帮她脱衣服，一边说。

　　“不冷，我都快热死了，今儿出了一天的汗。”我没办法，只好先依了她。

　　晚饭后，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婆婆把她手边的两块毛巾，全都披到肩膀上，还在腿上盖了一件上衣。这肯定是冷了啊。

　　“告诉你穿得太少，不相信。冷了吧？”

　　“冷了，我的棉袄拿来了没？”

　　“拿来了。”

　　“快找出来我穿上。”

　　天啊，这可是真糊涂了，我还穿短袖呢，婆婆却非要穿棉袄。好说歹说，没穿了棉袄，婆婆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鼻涕眼泪一齐下来了，我赶紧倒了开水给她。

　　“吃点感冒药吧？”我问她。

　　“不吃，等俺儿回来再说，你忙去吧。”婆婆固执地坐在那儿，不说话也不睁眼。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不发烧，就没再理她。

　　婆婆常说儿子能做的事，不麻烦女儿，女儿出嫁了，是人家的人了。女儿能做的事儿，不麻烦儿媳妇，儿媳妇不是自己生养的。哈哈，以前觉得这些都是婆婆的“谬论”，现在想想，句句都是大实话啊。

　　爱人回来了，我小声说咱娘感冒了。话音未落，婆婆就说话了：

　　“我好了，不难受了！”

　　她老人家真是一点也不聋啊！我和爱人相视一笑，再说话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多了。

　　婆婆听不懂戏曲，也看不懂电视剧。每次吃饭，都要问儿子为什么没来，每次起床都要让儿子帮忙。儿子在家的时候，她才说几句话。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很安静地坐着看电视，从不多言多语、轻举妄动。

　　看着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我就抓了两把绿豆两把红豆，混在一起：

　　“娘，帮我捡捡豆子行不？中午咱煮绿豆粥。”

　　于是，婆婆很努力地捡豆子，只一会儿，那豆子就红绿分明了！你看看，我婆婆这眼神也很好啊！

　　只是，我‘又聋又瞎’的婆婆啊，我哪是真让你捡豆子呢？我只想让你老人家排遣一下寂寞罢了！

　　就因为自己不能创造价值了，婆婆就选择了装聋作哑，选择了沉默寡言，甚至选择了逆来顺受。这是一种睿智，这更是一种悲哀啊！

　　转眼之间，婆婆已经去世五年多了，每当想起婆婆这些事儿，心里总是充满敬佩和感慨。

　　清明念故人，愿我婆婆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作者：宗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