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下午,邱全景老师打电话说,周新典老先生现在他的书画社,问我能不能过去。我因晚上有朋友吃饭,就约到下周二的下午两点,地点就在邱老师的临湖书画社。不想,当天夜里,竟然两次梦见周老先生。
梦里,周老先生身穿黑色长衫,露着雪白的袖口,满头白发,面容温和慈祥。住一个大院子,里面有成排的大树,有鸡有鹅,门口似有人打牌,似乎还有一只绵羊,卧在地上慢慢地咀嚼……
后来梦醒,觉得奇怪,再次入睡,居然又梦到周老先生:三间堂屋,左边是三间配房,墙上挂着的,好像是成串的玉米,时间已近黄昏,整个画面色调灰暗,像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无声无息,又朦胧安详……
醒来细细回想,梦中的周老先生,分明是白天在网上看到的南怀瑾先生:白发长脸,慈眉善目,气韵温和……
周新典老先生书法写得很好,只是无缘结识。后来,结识了邱全景老师,才知道周新典老先生,是邱老师的书法启蒙老师。
周二下午,我早早就到了邱老师的临湖书画社。书画社里静悄悄的,周新典先生还没到,邱老师在躺椅上午睡,工作人员在装裱字画。柜台上,放着几包橙子,几包猕猴桃,还有一些常见的书画用品。
我悄悄坐到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书。
刚到两点,周老先生到了!我一边叫醒邱老师,一边迎了出去。
周老先生今年八十二岁,先生谈笑风生,思路清晰,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80多岁的老人。
看看老人,并不是我梦中的形象:不高不胖,精神饱满,皱纹很多,白发却很少。我就问老人的养生之道,老人说他从来不刻意养生,就饭前饭后出门走走。不看电视,不打麻将,也没有别的爱好。最后,还特别强调说:“我很忙,我没时间!我得抓紧时间看书写字!”
白居易说自己“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周老先生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写字”!这是一个没有时间变老的老头!
“老先生,您这把年纪了,都看什么书呢?”
先生说,他看看书法方面的书、看碑帖、看《书法报》。年纪大了更得天天学习,不然就跟不上趟了。说着,他抽出两支中华烟,一支扔给邱老师,一支自己抽。
邱老师接了烟,抢先给老师点了。汪曾祺写《多年父子成兄弟》,说他父亲抽烟的时候,会随手扔给他一支,喝酒的时候,也会郑重地给他倒上一杯。他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是多年师生成父子啊!
“老人家,您平时抽烟喝酒吗?”我问周老师。
“我呀,还抽烟,还喝酒,一辈子了,恶习难改。”
“我老师好烟好酒,主张少而精!老人家一辈子,除了写字也就这点爱好!”
我点点头,又问老人家:
“老人家,您是啥时候开始写起书法的?您的书法启蒙老师是谁?您这一辈子,有没有让您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人和事?”
“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就跟我叔学写毛笔字。我小时候笨,人家高小上二年,我上了五年。邻近村里的人,谁见了都笑话我。我这一辈子最刻骨铭心的,就是我父亲告诉我:人笨不要紧,只要下功夫也能学好。”
“那些大喜大悲的事儿,您有过吗?”
“有过,这会儿都忘了。我不记恨人,我也不害人;我不投机取巧,也不迷信。那些坑人害人的事,你教我我也学不会。我心里装的事儿少,吃饭也不挑食。都是孩子们做啥我吃啥。我一辈子没干多少事儿,就读书写字了。”
“人还可以这样谦虚啊!您老干好这一样事,已经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我笑起来。
“我老师在咱这儿的书法界是泰斗,他有很多故事。当年老伴出车祸,先后做了两次大手术;儿媳妇得癌症,花钱也没看好。但是,老人家平时很少说起这些事儿。”邱老师告诉我,然后转身问周老先生,“我师母出车祸,有二十年了吧?”
“没有,今年十八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能老说来说去。人这一辈子,谁还不遇着点伤心事儿?”
“我师母,十八年,坐在轮椅上,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
“她一辈子要强,都是孩子们照顾得好!”周老先生强调了一句,我点点头,转换了话题:
“周老先生,邱老师拜您为师的时候,他几岁?”
“十二岁,上二年级!”
“十二岁才上二年级,他可真够笨的啊!”
“他不笨,他就是实诚。你教给他怎么写,写多少,他从来不会偷奸耍滑!”
“老人家这事记得倒清楚!邱老师跟您学写字的时候,您看他有天赋吗?”
“有!有没有天赋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得坚持,得下苦功夫,他写字肯下功夫!他还得练,他离书法家还早着呢!”
我和邱老师同时大笑。我说,周老先生,我认识您太晚了。我要是早有您这理念、这心气儿,我也成大家了!然后我想开个玩笑,就问周老先生:
“您让邱老师好好练,您就不怕他写好了超过您呀!”
“这是说的啥话?俗话说了,有状元学生,没状元师父!他早晚得超过我。”
“我老师不光心胸宽广,眼界也开阔。认识赵学伦先生,就是我老师竭力举荐的!”邱老师说着,又给周老先生点了一支烟。
“赵学伦先生很厉害,他去过大地方,见多识广。我水平有限,全景跟着我成不了才。”
“我老师很厉害,中书协会员,到现在还兼着金乡老年书法协会的主席。早年,车站前边的“金乡宾馆”四个字,就是我老师手笔。另外还有“五交化大楼”、“金乡医药”、“品香楼”的牌子,也是我老师的墨宝。金乡二中现在的校牌,也是我老师写的。”
“我没少给人家写牌匾,我就喜欢写字。”
“您老人家是从哪退下来的?您不能一辈子就写字啊!”
“我从文化馆儿退休的。59年我初中毕业,就去县四平调剧团了。是鱼台的刘辉老师推荐我去的。在剧团里,我白天拉弦子(一种类似二胡的乐器。),晚上做兼职教员,写海报写字幕这也是我的活儿。后来,我又在剧团做了多年的会计。”
“一身兼四职,剧团给您发四份工资吗?”
周老师笑着,赶紧摇手:
“哪能啊!那时候我年轻,不知道啥是个累。年轻时多干点活,很好!”
“我老师人好,不歪不斜,不掖不藏,人家才信任他。”邱老师补充说。语气里充满对老师的敬佩、仰慕和感激!
“那年在曲阜,戏唱完了,一个曲师大的教授找到后台,非要认识认识写字幕的人。剧团领导说,写字幕的就是那个拉弦子的!”
一句“写字幕的就是那个拉弦子的!”把我和邱老师都逗笑了。
“对了,老先生,唱戏的时候,那字幕是怎么写上去的呀?我一直都很好奇。”
“先用毛笔写到玻璃纸上,再用灯光打上去,字有黄豆粒那么大,我就从那时候,才开始有意练习书法的。因为写字幕,我认识了很多书法家!”
“鱼台的刘辉老师,您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这可是我的恩师啊!刘老师很厉害,会作曲,会改调门,会画画,金乡的四平调离不开他。他现在不在了……”
周老先生似乎有些伤感,我赶紧打圆场:
“那当然,他是您老师,您都80多了。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不得一百多岁了?”
周老师说他健忘,说那些大悲大喜的事,他都忘了。但是,他的学生、他的老师、帮助过他的那些好人,他一个都没有忘。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问邱老师:
“你和周老师之间,有哪些难忘的细节?也说给我听听呗!”
邱老师说,最难忘的细节就是大夏天的,老师在那间号称“琴砚斋”的小屋里写字,因为怕汗水滴到宣纸上,在头上勒了一条毛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周老师真的做到了。我觉得就这一点,周老师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老师,也是我们大家的老师。另外一个细节就是我小时候,跟周老师学写字,周老师教我把毛边纸画黑了,然后蘸着水在毛边纸上写,省纸还省墨。一直到现在,我还沿用着这个习惯,从不舍得浪费一张纸。再有就是老师一直告诉我,一个人用心要专一,要下苦功夫,要坚持。我觉得这几句话,适用于任何人、也适用于任何行业。
说话间已经四点了,邱老师要回学校上课。我看周老先生坐得有些累了,就提出到外面走走。
我们在铺了水泥砖的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说。初冬的风还不怎么冷,法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季节的变换是无声无息的,却也是不可阻挡的。这就像人的一生,无论你怎样度过,你总要成长,总要成熟,总要老去,直到不辞而别!然而,这个成长、成熟和老去的过程,你如何度过呢?是非成败,离合悲欢,哪个人不曾经历呢?云淡风轻是过,刻骨铭心也是过!把那些伤心的,疼痛的,冰冷的,全部过滤掉,只留下快乐的,温暖的和美好的,过好往后余生。
走了一会儿,我问周老先生,您老现在有什么想法吗?周老先生说,他没想法。年轻的时候一边拉弦子一边写字,现在他不拉弦子了,每天可以专心致志地写字,他觉得很知足。他说他心里装的事儿很少,要我心里也不要装那么多事儿。伍子胥一夜就把头发愁白了,有很多事,愁是不顶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计较。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好感动,突然觉得有时候我们很累很烦恼,就是因为我们牵挂的太多,计较的也太多!
“周老师,您拉弦子是跟谁学的?现在为什么不拉了呢?”
“拉弦子是跟我另一个叔叔学的。我现在没时间拉了,人老了,没那么多精力。我现在写小楷,争取在人生的最后一站,把这小楷写好了。”
“您这么大年纪,早该安享晚年了,还这么孜孜不倦地学习,不累吗?”
“累啥?做自己喜欢的事,再累都是享受,这种快乐别人体会不了!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人要紧跟时代,不能自视太高。”
“除了看书读报临帖,您还有别的学习方式吗?”
“有,前几年我去北京看展览,一天看了四个展览。有老年书法展览,有中青年书法展览,有历代皇帝书法展览……那时候,我中午也不休息,也不出去吃饭,一边啃烧饼一边看展览。我就觉得咱大老远地来了,就是来学习的,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和我一起去的同行都笑话我,说这个人是个魔道。”
“就是!不仅是魔道,还是个老魔道!哈哈……”我们一起笑起来。
“不疯魔,不成活。”这是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经典台词,没想到竟被老人家诠释得这样真实而具体。
“您身兼老年书法协会的主席,有专业的工作室吗?”
“没有,我就在我家里写,我也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人老啦,没那么多精力啦。”
“您写书法这么多年,有什么心得吗?”
“没有!就是天天写。写字要敢写,要博众家之长。做人要有胆,写字也要有胆、有气魄,要放得开,缩手缩脚写不出好字!”
“是啊!看您写的字,那气魄年轻人都做不到呢!对了,周老先生,您说练书法有秘诀吗?或者说有什么规律可循吗?”
“没有。我一开始写行草,七十岁才开始写楷书。大多数人都是开始的时候写楷书,然后写行草。怎么写,先写啥后写啥,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用心写,要有恒心把一样事做到极致!”
所谓法无定法,还是有法可依的:用心专一,长久坚持,勤学苦练!这就是周老先生的成功大法啊!
我捡起一片金黄的法桐叶,捻在手里。仰头望去,法桐树上一片五彩缤纷,特别是那些枝干,都极力向天空伸展!它们这么高大壮美,是因为它们无论白天黑夜,无论酷暑严寒,从不放弃成长!
“年轻,并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时光,也并非粉颊红唇和体魄的矫健。它是心灵中的一种状态,是头脑中的一个意念,是理性思维中的创造潜力,是情感活动的一股勃勃的朝气,是人生春色深处的一缕东风。”这是塞缪尔.厄尔曼在短文《年轻》里,写的一段话。
一个人年轻与否,和他的年龄没有任何关系。有的人28岁,他已经老了;有的人82岁,他还很年轻……
文丨宗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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