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随着年龄的增大,开始有了怀旧的心理;也许,童年往事,是人生最美好而铭心的记忆。近年来,儿时老家的一颗老榆树,时而在我的梦里出现,常常在我的脑海中萦回,遂引动了我对它的追忆和怀念。
老榆树生长在距我家窑洞门口约七八丈外的硷坢边缘,正好矗立在从硷坢到下坡底和去学校的交际路口处,我们每天出入都必须从它的身旁经过。它好似一颗迎客榆,也如站立的一位老哨兵。
老榆树的主躯干,高出地面还不到两米。那时候,村里七八岁的小孩们都能在树杈上蹿上跳下,轻松自如。可是,主躯干直径却达三尺多,当时大人一抱都搂不住。躯干上面有四根分枝,除了一根枝干向上直长外,其它三根枝干分别向东、南和西北方向斜伸出去,倾斜度约30到40度之间,看上去几乎是斜平的。每根枝干长都在两丈之外,有二尺多那么粗。老榆树的躯干最上面距分叉处不到半尺的地方横裂着一条约一尺多长的扁形洞,酷似口的形状,经常流淌着粘稠状的混浊浓液,浑如一位老翁在咧嘴垂涎。暗褐色的树皮,苍龙鳞甲似的布满深刻的裂纹,粗糙中更有严肃,似历经风霜的老人那干瘪深皱的体肤。榆树耐寒耐旱,生长慢而寿命长。老榆树究竟有多大树龄,我的爷爷和叔父们也说不清。我记得曾问过爷爷,他说,自己从记事时候起,看到这颗榆树就这么大了。我想它至少该有一百多岁高龄了吧。
老榆树一直在所有村人眼里,是一颗身躯矮小、不成大材的树。我记得,那是1968年的时候,父亲在拓宽和降低出行的路面时,不料,发现地面下还埋着老榆树三尺多躯干。真没想到,它原来还是一棵堂堂七尺之躯的大树啊!
老榆树下西北方向不到一丈处,安放着碾子和石磨,是供我们几家人碾米和磨面之用。树冠就像一把巨大的太阳伞,夏天为推磨滚碾的人们遮阳,冬天挡沙。每逢夏日,我们硷上几家大人小孩,天天中午和晚上都端着饭碗不约而同地来到树下聚餐,饭后也都纷纷来到树下,在地上铺一张烂席片或破麻袋,躺下乘凉和休息。常年树下成了孩子们的生活乐园,女人们的聊天场所,男人们的憩息帐篷。夏秋季节,女人们,天天坐在树下拉家常、做针线活;小孩们每天不是聚集在树下玩耍,就是爬到树上嬉闹;男人们,每天工余、饭后都在树下坐着或蹲着聊天,中午和晚上在树下躺着歇息。老榆树不仅是我们几家人离不开的生活伙伴,而且也是我们几代人的救命恩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春天,到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上年度生产队分的那有限的口粮已经吃完,山上的野菜也被挖光,而这时榆树上盛开的榆花就成了我们的主要食源。我们每天从树上捋下榆钱后,洗净煮熟,然后拌少许玉米或高粱等杂粮面,放到锅里蒸熟,再加点简单调料就能食用。小孩们饥饿的时候,就攀到树上捋上几把榆钱,大口大口地尽情吞噬。榆树刚生出嫩叶时,摘下来喂猪,长成老叶子后,又用来喂羊。有时候,我们把较粗一点的树枝砍下来,叶子喂羊,树枝晒干烧火做饭,树皮剥下后剔除外面的粗皮后,将里面的细皮晒干磨成面粉,然后用少许掺和到粗粮面里,既充数又起粘糊的作用。我们那时候,因为生活贫困没钱买煤炭,山里砍的柴草和树枝就是做饭和取暖的主要燃料。每年我家都要在老榆树上砍下不少树枝,晒干后烧火。冬天树上被大风吹下来的枯干枝,捡起后就成了我们生炭火的主要燃料。听爷爷说,民国十八年,陕北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大饥荒,饿死了不少人,那时,老榆树的叶子和嫩树枝,都被我们村里人吃光了,使它救活了我们村几十口人的命。父亲也曾告诉过我,在建国后的三年困难时期,每年老榆树上的榆钱和叶子全都被我们家吃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树干。在那个饥馑困苦的岁月里,老榆树曾经救了我们家几代人的命,每年给我们全家人和家畜提供了不少的食料和燃料,是我们家的一颗救命大恩树啊!
老榆树,是我小时候最亲密的老朋友,也似我的一位慈祥可爱的老爷爷。我几乎每天都在它的身上或身旁乘凉或玩耍。一年四季,我常常不是坐在它中间的树杈上,就是爬在它那几根树枝上。坐在杈上就好似坐在它的怀里,爬在枝上就像爬在了它的肩膀和臂腕上。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它身上度过的,是它看着我一天天长大的。我快乐的时候,不是呼朋唤友,招来几个小朋友,攀到树上追逐嬉闹,就是一个人坐在树杈上或站在树枝上,放声尽情歌唱;我忧闷或受到委屈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或爬到树上,有时沉默忧思,有时暗自悲泣,常常把心中的不快和委屈,悄悄向老榆树倾诉。我自幼是一个少言寡语,惯于把情感和话语深埋在心底的人,从不愿向任何人表达和倾诉。谁能耐心听一个孤独寡言孩子的倾诉呢,在那个童年的岁月里,只有榆树老爷爷。我常常把自己的心里话,偷偷说给它听,它总是默默地耐心听我说,从不打断我的话,也不随便插话,更不反感和训斥我。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或受到别人欺负后,就把心中的怨气和愤怒向它宣泄,不是用斧头在它身上乱砍,就是用小刀在它身上狠刻。把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愤怒全都转移到了榆树老爷爷身上,但它受伤后从不喊冤,也从不发怒,更不计较,而是那么宽谅容让,善解人意。
在我懵懂的童年,患上了一种叫“初恋”的病症,幼小的心里偷偷爱上了一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名字。这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神秘而圣洁的事。我为何那么小,就独独对那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女孩产生留恋的念想呢?世人会不会骂我、嘲笑我和厌弃我啊?那时,每当我一旦荡起思恋的孤舟,就陡然开始心潮涌动,脸上发烧。但这游丝般的念想,就那么在我心里缠绕不已。我的心里像有上千只蜘蛛,它们都在围绕一个中心编制情感,那么认真,却又那么纷乱,无数游丝重叠交织成头绪纷繁、希望有结果却注定无结果的既芳香又苦涩的幸福的混乱。我对谁说呢?我绝不能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啊。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静静的中午,我一个人偷偷坐在榆树老爷爷的怀里,把心里的最神圣的小秘密悄悄地告诉给了它。我相信只有它才会听我的心里话,才会为我保守秘密。它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会对树上过夜的小鸟说,也不会对头顶路过的月亮说,更不会对身边掠过的风儿说。我当时直感老榆树愿意和我分享春天的秘密,也愿意分担春天的苦涩,于是,我就情不自禁地拿出削铅笔的小刀,爬到它主枝干的最高处,在最隐蔽的地方,一笔一划地刻上了那个最美丽和心仪的名字。就这样,在榆树最高贵的部位,在榆树芳香的年轮上,留下了我童年的笔迹,珍藏了我幼小心灵里最心爱的名字,榆树成了我初恋的纪念碑。仿佛老榆树会把那美丽的名字放到月亮上,放在天上最圣洁的大理石上。
写到此,顿然明白,我原来追怀的已不只是一颗老榆树,而是追怀自己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
在我们似乎还不懂生命的时候,我们用透明的心、真挚的忧伤,创造了生命中最初的秘密和童话。那时候,我们站在世界的低处,我们战栗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自己露珠一样透明的心,它如此干净,如此珍贵,如此脆弱易碎,世上很难找到与它的干净和珍贵能够匹配的纯真器皿保藏它,以至有多少青春的宝物都摔碎了,散落了,消失了。所幸,老榆树为我保存了生命中最纯洁最无价的部分,珍藏着我童年美好的记忆和爱恋。
老榆树,令我久久地追怀·······
文丨葛振东(备注:保护版权,不许侵犯。投“情感文章”栏目。愿推荐“喜马拉雅”app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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