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天上布满块块白云,月亮从云层中穿过,冷晖挥洒在大地上,时明时暗;凉爽的山风不时吹过,树叶发出阵阵“唦啦唦啦”的声响。
在莲浦村南三里远的地方,有两亩左右的一个地块。地上卧满了黑白相间的羊群。张老顺在地头用茅草搭起一个简易小窝棚,坐在里面默默地抽着旱烟,火星一闪一闪,映照着他那古铜色的脸膛。忽然,张老顺觉得小窝棚外面有响动,倾耳一听,似乎是走路的声音。开始,他以为是羊群在走动,也没在意。因为羊卧地时间久了,有时也会站起来活动几步。仔细听听,又不太像,因为羊的蹄子很小,走路不会有这么大声音,显然是人在走路,而且是往小窝棚这个方向走来。天这么晚了,是谁不在家里睡觉,来这里干什么呢?
张老顺当时只有二十来岁,年轻气盛,胆子也大,就钻出窝棚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他一大跳!虽然夜色朦胧,但张老顺看清楚还真是来了个人,而且是个年轻女子,细高挑个子,约有十八九岁年纪,上身穿一件白底碎花对襟褂子,下面穿一条天蓝色裤子,头上蒙着一条红色的头巾。女子用红头巾的两个角捂着前额,一脸愁苦的样子。女子怯生生地来到张老顺身边站住,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女子不是莲浦村的,张老顺不认识,就主动问她:“你是谁?哪村的人?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女子听了,摇了摇头,幽幽地说:“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是哪村的人。我要回家,要找我爹娘。”话音比吹过的山风还要凉。张老顺一愣,心想: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哪村人?这不是个傻瓜吗?他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子,发现她的穿衣打扮还算整洁,口齿也清楚伶俐,似乎又不像是傻瓜。张老顺这样想着,抬手磕打了一下烟灰,接着又问:“这里也不是你的家呀?”女子带着哭腔说:“我想让大哥帮着找我的家。我找不到家了,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想爹和娘。”张老顺一听,禁不住笑了起来,说:“姑娘,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里,我怎么帮你找啊?”刚要推辞,忽然听见女子嘤嘤地哭了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张老顺是个心慈面软之人,最见不得人哭特别是女人,尤其是眼前这样的年轻女子。他想,深山老峪岔路多,这个女子备不住是走亲串友或赶集上庙转了向迷了路,找不到家了,过去也常有转向迷途的人来问路,于是连忙好言好语地劝慰女子:“别哭了别哭了,我帮你找家还不行吗?”一听帮着找家,女子很快止住了哭声,连声夸张老顺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张老顺说:“你先别夸我,能不能帮你找到家还不一定呢!”女子说:“大哥只要用心去找,就一定能找到。”张老顺心想,嘿,她还赖上我了,看来我非得帮她找,不找还不行,你说这事闹的。
二人说话间,月亮已经升起一杆子高,时间确实不早了。张老顺问女子:“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女子紧紧攥着红头巾的两个角,支支吾吾地说:“这.......这......这么晚了,我......我还能到哪......哪里去?能不能就......就在你......你这里将就住......住一夜?”张老顺一听,连连摇头,着急地说:“住这里可不行。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要让村里人知道了,该怎样看我?一人一口唾沫,就把我淹死了!再说,这里就一个小窝棚,你也无法住啊!”听张老顺不让住,女子又抹着眼泪哭起来。张老顺没辙了,只好说:“这样吧,我现在就送你回莲浦村里住。”不料,女子坚决不回村,说在小窝棚外面坐一夜也行。张老顺没辙,只好依从了女子。但他把小窝棚让给了女子住,自己披一件老羊皮袄来到小窝棚外,生起一堆火准备坐等天明。到后半夜,张老顺实在困得熬不住了,就在火堆旁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张老顺一觉醒来,发现小窝棚里的行李码的整整齐齐,却不见了女子踪影。他正在纳闷女子的不辞之别,突然看见枕头边上有一片隐红的血迹。自己没有磕着碰着过,这血迹显然是女子留下的。可是,昨晚女子来时,好像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伤呀!忽然,张老顺想了起来,女子一直用红头巾的两个角捂着前额,莫非她的额头有伤?张老顺边寻思边埋怨自己粗心大意。可现在半点办法也没有,女子没打招呼就走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当天晚上,羊群到另外一个地方“卧地”,张老顺的小窝棚也随着搬迁。还是昨夜那个时间,张老顺又听见小窝棚外面有脚步声。他出来一看,天哪!昨晚那个女子又来了!还是用红头巾的两个角捂着额头,满脸的愁苦面容。张老顺觉得太奇怪了,自己看了好几年羊,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见到女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女子来到小窝棚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张老顺这次下定决心要问出个究竟来,就说:“姑娘,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能不能把经过告诉我?还有,你的额头是不是摔伤了?”女子说:“我头上确实有伤。大哥,你答应帮助我找到家见到父母,我就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张老顺说:“我先带你回村里卫生所上点药包扎一下,不小心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听说回村,女子急忙紧紧拽着红头巾,连说不用回村包扎。女子的神态和动作,让张老顺对她的身份更加产生了怀疑,但又无奈,只好说:“我答应了,一定帮你找到家找到父母。”女子听了,脸上露出一点点笑容。
张老顺又问女子:“你白天在哪里?我晚上看羊白天休息,要不等明天我去找你,带着你找自己的家。”女子的精神很紧张,急忙摆手说:“不......不,你不用找我,我在一个亲戚家住,路......路很远......不方便去。”看来女子确有难言之隐,张老顺也就不再问下去。
夜很深了,女子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张老顺不忍心赶她走,只好又把小窝棚让给她,自己披上老羊皮袄坐在外面,不时到羊群里面走一走,防止羊群偷吃周围的庄稼。女子有些心疼张老顺,就对他说:“大哥,你睡觉吧,我替你看羊。”张老顺笑了,说:“你一个女孩子家熬不了夜的,怎么替我看羊?”女子说:“我白天没有事情就睡觉,晚上不瞌睡,可以替你看羊。你放心吧,有我在,羊绝对不敢胡乱走动,也吃不了庄稼。”顿了顿,又说:“我也不白替你看羊。你晚上休息好了,白天可以替我找家找父母呀!”张老顺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盖着皮袄在地头呼呼大睡起来。果然,有女子在,羊群一动不动。然而,让张老顺惊奇的是,女子走时还是一丝动静也没有,根本弄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小窝棚的。
从这天起,张老顺真把为女子找家找父母当做一件重要事情来办。他拖着一条瘸腿在周围三里五乡四处寻访,询问近些日子谁家走失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可是好几天过去了却没有任何结果。那年轻女子每天晚上都要找张老顺询问情况,并且替张老顺看羊。张老顺好奇地问她:“我看羊的地点每晚都有变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女子说:“我是个孤——”刚说到这里,好像觉得失言,马上改口说:“我孤身一人,找不到家了,走到哪里算哪里。碰巧这几次都遇见了你。”张老顺说:“你不要再这样夜半三更到处走了,虽然有月亮,可山区的路还是不平整,免得再摔跟头磕碰坏身子。再说,遇到坏人怎么办?”女子听了欲言又止,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帮助女子找到家,张老顺寻访的范围越来越大,从三里五乡扩大到十里八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后,张老顺终于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找到了线索。这个小村叫高岭庵。村里有一家姓徐的老两口。半个多月前,他们的独生女儿英子到六十多里外的姨妈家走亲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张老顺描述了那女子的装束,老两口大吃一惊,女儿临走时穿的正是这样的衣服,头上蒙着一块红头巾。张老顺又把女子的身高、模样细说了一下,徐家老两口基本上断定她就是英子。老两口问张老顺:“大兄弟,你怎么知道我闺女的情况?她现在在哪里?”张老顺终于替女子找到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紧张了好几天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他点上一袋烟抽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徐家老两口。老两口听了,不禁泪流满面,他们总以为宝贝闺女还在姨母家住着,谁知却流落到这般天地,竟然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连家也找不到了,就催促张老顺快快带领他们去见英子。路上,张老顺问老两口:“英子在家时是不是生过气或受过什么精神刺激?不然的话怎么能把记忆力失去了呢?”老两口说:“没有啊。我们年过半百,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攥在手里怕碎了,疼爱还疼爱不过来哩,怎么能让她生气呢?没有生过气,能受什么精神刺激呢?她出门时好好的呀!”张老顺接着又问:“姨妈对她怎么样呢?”老两口说:“姨妈没有孩子,待英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也是疼爱的不得了。”
听了徐家老两口的话,张老顺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坏了,英子莫非是在去姨妈或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意外?那个时候刚刚解放不久,社会治安还不是很好。莲浦一带位于太行山深处,经常发生一些刑事案件。张老顺小时候读过书识些字,从报纸上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哎呀,要真是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这天是本月下旬,月亮升起时已是半夜时分。张老顺和徐家老两口坐在地头等待那个女子出现。工夫不大,只见南面飘来一个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近,上穿白底碎花对襟褂子,下穿天蓝色的裤子,头上蒙着红色头巾。徐家老两口看见女子走来,也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端详了几眼,随即喊叫起来:“这不就是我家英子吗?孩子啊,你怎么不回家,来到了这里?”女子抬起头来,大睁着两眼怔怔地望着两位老人,似曾相识可又记不清在哪里见过,点点头又摇摇头。老两口见女儿竟然不认他们,伤心地哭了起来。老太太上前一步要将女儿搂在怀里,女子却闪身躲开,老太太扑了个空,差点摔在地上,张老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这时,老头儿也向女儿扑去,紧紧攥住她的手说:“英子,我们是你的爹娘呀!刚离开几天,你就不认识爹娘了?”女子盯着老两口看了又看,思忖了许久,记忆力突然恢复,猛地扑向前搂住两位老人也大哭起来:“爹娘,我认出您们来了!我是英子,我是您们的女儿啊!”三个人搂在一起,哭成一团,连一旁的张老顺也感到心酸,落下了眼泪。
哭了一阵,英子爹抹了抹泪水问:“孩子,你不是到姨妈家去了吗?怎么长时间不回家?又为什么来到这里?”话音刚落,英子忽然挣脱了父母的拥抱,退后几步,远远地看着父母,痛苦地喊叫着:“爹娘,我......我好苦呀!”老两口已经猜想到女儿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然不会成为这个样子,就劝慰说:“孩子,你有什么委屈就和爹娘说,就和张大哥说。把苦水倒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英子仰天一声长叹,接着放声大哭:“爸爸妈妈,女儿死得好惨哪!”
死得好惨!徐家老两口和张老顺听了,如同晴天响了一声霹雳,全震在地上无法动弹了!老两口不相信女儿的话,说:“孩子,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怎么说死了呢?”
英子说:“女儿不骗二老。女儿本不愿意和二老拥抱在一起,因为我已经隔世为人。来,您们摸摸女儿的手,还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吗?”老两口上前攥住英子的手,果然凉的像冰块一样。此时此刻,老两口仍然不愿意相信女儿已经死去,就让张老顺也摸摸女儿的手。张老顺刚刚握住英子的手,就觉得一股阴冷之气钻心而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猛然,他想起这些晚上英子的表现,也证实了自己的疑惑:英子为什么总是在夜间出现在自己身边?那次她说出个“孤”字后突然箴口,看来她是想说“孤魂野鬼”,但怕张老顺害怕而没有说出来。虽然张老顺还不清楚英子为什么要找他,但英子是阴间之鬼已经确信无疑,于是就对徐家老两口说:“英子确实不是阳间之人了。”老两口这才相信站在眼前的英子已经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宝贝女儿了,而是一缕阴魂缥缈在眼前!两人不禁悲从心来,顾不得女儿已为隔世鬼魂,死死地将她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这个场景实在令人心酸难受。张老顺不忍心看下去,就起身回到自己的小窝棚里,点上一袋烟抽起来。在火光一明一暗的闪烁中,他无意间看到了英子留在枕头上的血迹。虽然张老顺已把枕头洗过,但血迹洗得不太干净,还有隐约的痕迹。张老顺读过书看过报纸,懂得一点法律知识,脑筋转得也快。此时,他心里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英子身上是不是隐含着一个重大的犯罪案件?也就是说,英子是不是被人杀害的?根据她额头的外伤,她应该是遇到了不测。张老顺想到这里,钻出小窝棚,劝慰徐加老两口不要再哭,英子十有九是被歹徒害死了,应该赶快到公安局报案去,争取早日抓住凶手为英子伸冤雪恨。张老顺的话提醒了老两口,他们止住哭声问女儿:“孩子,告诉我们,你这些日子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英子想了一阵,说:“十多天前,我从姨妈家返回来,路过一个山路拐弯处时,头上突然挨了一木棒,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说着,用手解下红头巾,额头果然满是干涸的血渍污迹。张老顺这时候才明白英子老用头巾角捂住额头的原因。他插话问英子:“周围有人看见吗?”英子说:“当时天色已黑,我没有发现周围有人。奥,对了,我记得不远处好像有个人在看羊......”张老顺想,英子的冤魂找到自己,并让帮助她找家乡,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看来她是把自己当成事发现场的见证人了,然而冀西山区尤其是莲浦一带看羊的人很多,每个村里都有,英子怎么就断定自己当晚在事发现场?
已经是后半夜了,张老顺对徐家老两口和英子说:“天很晚了,你们先回我家住一宿,明天再去报案。”英子说:“你们回去,我去不方便,留下来看羊。请张大哥明天和我父母一道去公安局报案。父母不识字,没见过世面,有些事情怕叙述不清。”老两口也好言相求:“张老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助英子昭雪伸冤,我们这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张老顺生就一副侠肝义胆,平时在村里碰上什么不公平的事情总爱出头讲道理辨是非,现在遇到这样一件惊天血案,当然更没有理由推辞、躲避,所以很快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顺领着徐家老两口来到县公安局。接案民警听完他们的叙述后问:“这个英子是不是十八九岁,上身穿一件白底碎花对襟褂子,下面穿一条天蓝色的裤子,头上蒙着一条红色的头巾?”张老顺说:“对对对,就是这个打扮。”他们奇怪公安局民警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看见一样。这时,民警铁青着脸,愤怒地说:“这些犯罪分子太猖狂了,竟用同样方法再次残忍作案,必须狠狠打击,还老百姓一方平安!”张老顺忙问原因。民警告诉他,前几天接到一位年轻姑娘报案,说她头天晚上赶集回家路过一个山嘴时,突然从巨石后面跳出两个蒙面歹徒,抡起木棒向她头上打来,打昏后又轮奸了她。之后,歹徒又凶残地敲了她几棒子,要把她置于死地。万幸的是姑娘体格健壮,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待她清醒后立刻到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根据姑娘提供的歹徒身高体征撒开大网在全县范围内搜捕,昨天下午已经把两个歹徒抓捕归案。在审讯中,罪犯交代,他们在十多天前用同样手法轮奸、杀害了一个年轻姑娘,并抛尸在附近的深山涧中。民警让他们提供受害人的相貌特征,他们说女方十八九岁年纪,上身穿一件白底碎花对襟褂子,下面穿一条天蓝色的裤子,头上蒙着一条红色的头巾......民警去找尸体,尸体早已腐臭。公安局正准备贴发认尸布告,恰巧张老顺和徐家老两口前来报案。老两口听说抓到了残害女儿的凶手,声泪俱下地向民警哭诉:“我女儿死得好惨啊!这半个月来,我们总以为她还在姨妈家,谁知她却永远回不来了......民警同志,你们可千万不要放过这些坏人,要给我那可怜的女儿报仇雪恨呀!”民警说:“老人家放心,这些歹徒是逃脱不了法律严惩的。”说完,他瞅了瞅张老顺和老两口,诧异地问:“英子已经被杀害,而且案发地点又是荒无人烟的深山区,可你们是怎么知道英子被害的?而且歹徒作案手法陈述的又准确无误,你们听谁说的?”张老顺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英子父亲为女儿报仇心切,就直言不讳地说:“是英子亲口告诉我们的!”民警听了一愣,皱着眉头问:“英子被害已经十多天,尸体也已经腐臭,怎么会去告诉你们她受害的经过?”徐家老两口被问住了,无法自圆其说,四只眼睛只好呆呆地望着张老顺。张老顺本想说出实情,可又怕民警不相信,就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民警有些不高兴了,质问:“你们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张老顺磕打了一下烟灰说:“民警同志既然问到这里,那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或许对你们破案还有帮助哩!”民警说:“我要听的就是实情。”于是,张老顺就把怎样在月光之夜遇到英子,怎样受英子之托去寻找她的家乡与父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民警叙述了一遍。
张老顺这番话让民警大吃一惊,连声惊呼:“奇闻,奇闻,天下奇闻!你说的可是当真?”张老顺说:“千真万确。”民警忽然把脸一板,厉声呵斥张老顺:“现在是新社会,不能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你们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张老顺说:“知道,这里是公安局。”民警说:“知道就好。我们不光抓坏人,对散布封建迷信的坏人也一样严惩不贷!”这一番话把徐家老两口唬的不轻,再也不敢出声了。然而张老顺却毫不在意,他又装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慢悠悠地说:“民警同志,我们刚才的报案与实际案情相符吧?”民警说:“倒也不假。”张老顺说:“既然不假,那你说我们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当然明白,现在是新社会,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但我是个看羊的,白天睡觉晚上干活,这类事情我见的多了去了,村里见过这类事情的人也多了去了,你能说人家都是搞封建迷信?”民警也是本县人,虽说在县城工作,但这个县城也在大山里面。他小时候听老人说山里经常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特别是夜间看羊的人,遇见这类事情就像一天吃三顿饭那样稀松平常。所以,听张老顺如此一说,民警也就不再追究封建迷信,转移个话题问:“英子说案发地点有个看羊的,而你恰恰是个看羊的;英子三番五次找你,你是不是亲眼目睹了这一惨案?你如果知情不报就按同案犯处理。”张老顺说:“我确实是个看羊的,但我们莲浦村与英子的案发地点相隔五十多里路,我怎么会到那个地方看羊?至于英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我也感到奇怪。不过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也不难,英子迟早会说明原因的。”张老顺的解释让民警消除了怀疑,但却丝毫没有减少对英子之事的惊异之感。
过了些日子,残害英子的两个歹徒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英子的冤仇终于得报。徐家老两口找到张老顺千恩万谢。英子母亲对他说:“英子这孩子没有福气,要是活着嫁给你该有多好!”英子父亲也对张老顺说:“我总觉得你们俩有缘分,可能只是个时间早迟的问题。”张老顺只当两位老人家安慰自己而已,也没往心里去,不料很多年后张老顺去世时,人们真把英子和他埋到了一个坟茔里,称为“结阴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又是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张老顺依然到地里看羊。忽然,红头巾又飘了过来。英子来到张老顺的小窝棚边,倒下身子就给张老顺磕头,嘴里连喊:“多谢恩人帮我报仇伸冤。大哥,我该怎么报答你这份大恩大德呢?”张老顺忙让英子站起来,说:“帮你报仇伸冤的不是我而是公安局,你得感谢人家。”英子说:“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可如果不是你仗义执言到公安局报案,我的冤仇就会石沉大海永无出头之日了。”张老顺说:“这也是你主动找到了我......”说到这里,张老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问英子:“你当时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让我帮你找家找父母?你也明白,我离你出事的地点很远很远,你见到的看羊人也不是我......”英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当时被木棒击昏,大部分记忆力丧失,但对那个看羊人记得却非常清楚。事后我也曾经找过他,但他却一口否认在事发现场,老躲着我。我怀疑他是怕惹麻烦而不敢承认,心里很生气。后来又一想,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地点记错了人,就又问过周围好几个村庄的看羊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英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看羊人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我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这个线索,于是找来找去就找到了你......”张老顺接过英子的话头说:“你怎么肯定我就是目击证人,还说只要用心找就一定能找到呢?”英子说:“我从你瞧我的眼色里看出有股诧异的神态,还对我的穿衣打扮格外注意,特别是这条红头巾。故而判断你一定是当晚那个看羊人,因为你对那晚我的装束有印象。至于别的看羊人,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穿衣打扮和一举一动,只是很干脆地回答不知道。”张老顺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多亏此案已破,凶手正法,否则我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英子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大哥了,请您原谅。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张老顺说:“有什么话你就尽管说。”英子低下头,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对张老顺说:“大哥有恩于我,请您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从今以后,我就为大哥缝衣做饭叠被暖炕怎么样?”张老顺一听,急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与你这个......”后面的话没有好意思说出口,但英子早已明白,他是嫌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是啊,人鬼两世相隔形同陌路,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呢?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被人谋害成为孤魂幽灵,不能尽享人间幸福生活,英子禁不住悲哀万分,又嘤嘤地啼哭起来。悲痛的哭声在夜深寂静的旷野里越发显得凄惨瘆人。这一哭,又把张老顺哭的没了办法,只好好言相劝:“英子,你不要哭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见张老顺答应了,英子这才擦了擦眼泪,转悲为喜。张老顺又说:“英子,我虽然答应了,但这件事情毕竟多有不便,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相处。”英子说:“大哥尽管放心。你只要不对别人讲出实情,我自然知道怎么做。”
果然,从这天起,凡是张老顺看羊的时候,英子总是准时来和他相伴。白天,张老顺回到家里揭开锅,锅里早已做好腾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冬春两季气候变冷,羊要进圈,张老顺不用再去看羊,但英子每晚仍然要来,带到鸡叫时再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没有间断过。“文革”时,村里的造反派给张老顺贴大字报,说你一个光棍汉,没人帮着做饭没人缝被褥洗衣服,却吃的红光满面,穿着打扮也很干净光鲜,肯定是发了不义之财,就给张老顺戴上高帽子批斗、游街,百般侮辱摧残,问他是不是夜间看羊时偷窃了集体财产?张老顺说,你们说我偷东西有证据吗?集体的东西丢失过吗?造反派说,没有丢失过。张老顺说,集体的东西从来没有丢失过,我从哪里去偷?至于我吃的红光满面穿的干净光鲜,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充分显示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嘛!怎么反倒成了我的罪过了呢?造反派被张老顺反问的哑口无言,只好胡搅蛮缠:“咱们村别的光棍儿怎么就穿着破衣烂衫,吃了上顿没下顿?”张老顺又反驳说:“难道所有人都缺吃少喝才好吗?这还算社会主义吗?”造反派说不过张老顺,就又诬陷他里通外国,因为他有个远门舅舅解放前到了美国。张老顺心想,我哪有里通外国的本事?只不过是阳通阴间罢了,当然,这件事情打死他也是不敢说出来的。
张老顺85岁那年得了胃癌。去世前不久,我去看望他。他问我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算不算封建迷信?我告诉他,这些都是你的亲身经历,怎么能说是封建迷信呢?这也算一种文化现象吧!张老顺听了很高兴,据说是带着笑容咽了气的。
张老顺去世后,高岭庵的人主动过来提“阴亲”,想把很多年前被害身亡的英子“嫁”给张老顺。张老顺的近支亲属都很赞成,说老人家当了一辈子光棍儿,死后身边有个女人照料也好。双方谈妥“婚嫁”的时间,“办事”那天,双方亲属来了很多人,置办了好多桌酒席以示庆贺。当时正好我也在家,亲眼目睹了这一“奇事”。更让我惊奇的是,在这么多人中间,我竟然看到了张老顺,他身旁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他们两人喜气洋洋,依次给大家敬酒。不过这一切,我估计参加宴会的其他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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