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康家,那场面可实在太惨了。原本临街的气派、阔气的大门门楼拆了,不是为了好往出抬那口“48抬”的棺材吗?苫在“大门楼”处的断壁颓垣上的芦席早被风刮走了,露出了七长八短的砖茬子,看着就让人闹心。搭在大门外的牌楼上边绑着的松枝差不多快要掉光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杉槁矗立在当街。尤其是那一地的白色纸钱,看上去就令人不快。
院子里,那口柏木棺材依然停放在地上,没人再搭理它了,完全成了多余的东西。
康宅上房里,奄奄一息的康老太爷躺在炕上,姨太太和儿子们围着康老太爷。一个郎中走了进来,坐到康老太爷旁边,伸手给康老太爷号着脉。
大儿子康万金站在旁边,低声紧张地问道:“大夫,我爹的病怎么样?”
郎中看了康万金一眼,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预备后事吧。”
康老太爷突然睁大了双眼,用手指着前面,嘴巴张了张,然后头一歪,便闭上了眼睛……
大儿子康万金跪倒在地,大哭起来。其它的人对康老太爷的离世竟没有任何反应,此刻,在众人眼里,咽了气的康老太爷和院子里那口棺材其实没什么两样,谁还会关心他是否存在?人们心里早就各自盘算开了……
康万金抹了下眼泪,起身对两个兄弟问道:“爹死了,你们……怎么不哭哇?啊?”
二儿子冷笑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他都折腾我一个月了,我的眼泪早他妈哭干了。”
三儿子说:“正好,咱们该给他办的,已经都办过了。老爷子满意啦,这才闭了眼。咱赶紧把老爷子放进棺材里,抬出去埋了算了。”
一个姨太太一蹦老高地吼道:“不行!老太爷死了,怎么也得像模象样地再办一回丧事儿呀!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把老太爷抬出去埋了?打我这儿就说不过去!”
二儿子上前揪住那女人的头发,抡到一边,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康家门儿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姨太太趁势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嚎道:“老太爷呀,你怎么养出这种畜牲般的儿子呀?我伺候你几年了,他竟敢打我。还有没有天理呀?”
二儿子扑上去还要动手打,另外几个姨太太揪住了他。双方撕掳开了……
康万金一拍桌子,大声吼道:“吵什么?还嫌丢人不够吗?”
倒在地上的姨太太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康万金跟前,大声说:“万金,老爷子死了,这个家就听你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康万金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们不就是想分家吗?”
老二大声说:“没错!老爷子死了,就该我们哥儿们当家了。依我说……”
康万金一拍桌子,大声吼道:“有我在,还轮不上你当家!”
老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是啊,大哥就在当面,哪里就轮到他一个“老二”当家了?他尴尬地摇了摇头,不吭气儿。
康万金环视了一下屋里其他的人们,叹了口气,说道:“折腾一个多月了,大伙儿都累得受不了了;不是我说话难听,老爷子他这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死的。我的意思……马上把老爷子入殓,抬出去埋了。入土为安,要是再张罗着办事儿,甭说折腾一个月,再过两天我就撑不住了。”
他走到姨太太面前,诚恳地说道:“姨娘您放心,老爷子不在了,我来养您的老。您和您屋里的妹妹往后的一切花销,日后妹妹出门子嫁人,都由我负责。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姨太太嘴唇抽搐着,这才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康万金把脸转向两个弟弟,冷笑着说:“你们俩不是早就惦记着要分家吗?咱们先把老爷子的丧事办了,然后立刻就分家!老二,咱们现在就把老爷子入殓;你去到杠房叫几个抬杠的杠夫来。老三,你带上几个人,立刻到咱家坟地给老爷子打坑。这一个月把大伙儿都折腾坏了,待会儿给老爷子送殡,我们哥儿三去就行了。其它的人都回去歇着吧。”
没人对康万金的话提出异议,这个提议就算通过了。老二和老三出门儿忙活去了,其他的人都散去了。
康万金忙把早就准备好了的老爷子的“装裹”找出来,在家人的帮助下,给康老爷子换上了“装裹”,然后就麻利儿地抬起康老爷子的尸体入了殓,随即就在棺材盖儿上钉上了钉子。
黄昏,沿河镇外的山坡上,四个杠夫们抬着棺材,康家三兄弟跟在后边,默默地往康家的坟地走去。没有了吹鼓手,也没有了纸人、纸马、纸烧活;没有了念经的和尚老道,更没有什么人对康老太爷进行路祭。甚至家里的几个姨太太和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们,都没有来为这位康老太爷送葬。然而,康老太爷对他身后的冷清完全不知道了。当康老太爷的棺材下葬时,儿子们居然没有一个哭的!
然而,不等送葬的几个当家的爷们儿回来,康家的女人们便在家里为争夺财产大打出手,院子里哭喊声震天,珠宝首饰散落了一地。随后送葬回来的老二、老三也加入了撕打的行列,和女人们动手撕掳起来。房契、地契散在了地上,大公鸡也被惊扰得跳上了墙头。
老大康万金有气无力地说:“住手,都住手……”说罢,他便剧烈的咳嗽开了。
众人这才停止了打斗,都把目光投向了康万金。
康万金喘着气,接着说道:“不就是想分家吗?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酒席。哥们弟兄早晚得有这一天!”
众人都低下了头。
康万金用目光扫了一眼众人,又说道:“姨娘和弟妹们都回房歇着,老二、老三来一下。”
女眷们散去了,康万金带着两个弟弟,回到了上房大厅里。
康万金坐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儿,然后喘着粗气说道:“有句话……我得问问你们,咱爹……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让郝家的人打死的。我当时晕倒了,没看见。我问问你们,你们谁看见咱爹挨打了?咱爹要是真的让郝家人打死的,那咱就得跟姓郝的打官司!”
哥儿俩谁也没吭气儿。过了一会儿,老二小声嘀咕着:“大哥你当时晕倒在我怀里,我就抱着你躲到了一边儿,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康万金又追问了一句:“有人见到咱爹挨打了吗?”
老三赶紧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也没看见。”
康万金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既然这样,那咱爹……就不是被人打死的。没人打他,那他就是着急、生气在现场犯了病,之后就病死了。既然如此,咱也就不用验伤、打官司了,对不对?”
老二连连点头,说道:“对——”
老三也随口附和道:“听大哥的。”
康万金说:“废话!什么叫听我的?咱们家老四日后回来问我:咱爹是怎么死的?你们不能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啊!你们今儿个怎么说,等老死回来也得怎么说;听见了吗?”
老二说:“大哥,咱们干脆立个文书,写明咱爹的死因,大伙儿都签名、按手印,日后老四回来,大伙儿一块儿担着!”
康万金点了点头,命人拿来纸、笔,边念边写着。之后,他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随后老二、老三也分别签了名。
康万金仔细看了看,然后有气无力地说:“等我病稍微好一点儿,咱们马上就分家。”说完这句话,康万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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