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张老顺讲了一段两个属猪人结缘的故事。这两个人因猪而结缘,后而又因猪而遭遇劫难,令人唏嘘不已。
在冀西山区,有一种营生叫赶猪。过去,国家每年要从乡下征购大量生猪供应城镇居民生活,但像太行山区这样的地方,交通不便,无法动用汽车拉载,只好用人力来赶,乡下人称之为赶猪。赶猪和看羊一样,主要也是在夏秋两季。莲浦村的张元来,论辈分是张老顺的叔叔,已经90多岁了,他就是个赶猪人,从十多岁起就赶猪,一共赶了六十多年。有一次张元来过生日,张老顺去给他庆贺生日。张老顺端起一杯来敬张元来,说:叔啊,你看咱俩这命,你属猪,赶了大半辈子猪;我属羊,看了大半辈子羊,大都是在夜里讨生活混吃喝。张元来说:大侄子这话说得没错,看来咱俩就是夜里干活的命啊!
张老顺问张元来:叔啊,我看羊遇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您赶猪遇到过什么稀罕事情没有?张元来说,怎么没有?多了去了。说着,张元来突然站起身来,颤巍巍地端着一杯酒,两眼动也不动地盯着远方,说了一句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周大哥呀,今年是咱俩的本命年,今天又是咱俩的生日,老弟在这里敬你一杯水酒。你在他乡还好吧!说着,把酒在地上洒了一圈儿。张元来重新落座后,对张老顺说:自从三十年前我过生日这天开始给周大哥敬酒,好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间断过。张老顺问:叔,您这位周大哥是哪里人?和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元来说:周大哥的家离莲浦村不远,就在虎口咀村。我们之间的事情就是四个字:猪缘猪劫。
张元来说,猪的习性非常贪吃,如果在白天赶,猪见到能入口的东西就不走了,毫不理会赶猪人的驱赶。而夜间,猪眼睛的能见度只有两米左右,很多东西都看不清,而且嗅觉也不好,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赶走,所以赶猪一般是选择在夜间。
莲浦村子虽小,但养猪的历史很长,是个名气很大的养猪专业村,也是县副食品公司的生猪征购定点村。为什么能养这么多猪?因为村里没有多少耕地,也没有什么副业,老百姓想挣个零花钱,只有靠养猪这一条路。有的人家一年能养好几头猪。县副食品公司每次来莲浦村收购生猪,都能超额完成任务。张元来说,抗日战争时期,县里驻扎了晋察冀军区司令部,那个时候他就给军区机关赶过猪。解放后,又给县副食品公司赶猪三十年,算得上个与猪结缘很深的赶猪人,也不枉自己的属相是猪。
1967年夏季的一天晚上,张元来乘着月光赶着五十多头大肥猪路过一个叫虎头咀的小村庄时,猪群突然不往前走了,一边哼哼叫着一边往一块挤。张元来把赶猪鞭子甩的震天响,奋力驱赶着猪群,然而丝毫不起作用,猪群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越挤越紧,很快挤成了一个大疙瘩。像张元来这种干夜间营生的人,对周围的环境和响动非常敏感,一看这个情景,知道遇到了麻烦事情。是不是遇到了其他动物的骚扰?如狼、黄鼠狼或獾一类。张元来仔细查看了一下周围四野,并没有发现别的动物尾随猪群。他想,怪事!自己赶猪经常路过虎口咀这个地方,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过去从未出现这种情况啊!虎口咀这个地名很讨人嫌,有时,张元来赶猪路过这里,猪群偶尔也会不好好走路只转圈儿,但要是甩上几鞭子就可解决问题,猪群很快会变得规规矩矩,一个个顺顺当当地往前走。可今天是怎么了?张元来甩鞭子把胳膊都甩疼了都不起作用,猪群还是挤成一团,死活不往前迈步,一个个还发出惊恐的叫声。发生这种情况,如果排除了动物骚扰因素,和看羊一样,赶猪人一般都会考虑第二种因素:遇到鬼怪之类的东西了。常走夜路的人,最忌讳说鬼怪,可心里却又时时刻刻做着提防鬼怪的预案,以防不测。解放前赶猪,张元来身上随时带着烧纸和香烛,遇到鬼怪拦路,就烧香点烛祷告一番。眼下虽然正闹“文革”,烧纸香烛都被当做“四旧”破掉了,不过张元来仍然偷偷地带了一些在身上备用。他来到前面一块巨大的山石旁边,掏出几柱香点燃,又烧了一些纸,嘴里念念有词:是哪路神仙显灵了?有何见教敬请吩咐,弟子在这里洗耳恭听。刚刚祷告完,张元来就觉得背后一阵刺骨的阴风扑来,吹的他脊梁骨凉飕飕的,情不自禁地把身上衣服紧了紧。听到背后似乎有动静,张元来连忙回过头来看,发现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但很粗壮。因为背对着月亮,看不清他的面目,张元来开口问:你是哪一位?那个人回答:张老弟,你不认识我啦?张元来听口音有些熟,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见张元来想不起来,这个人又说:二十多年前,在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咱俩可是老搭档啊,你赶猪我宰猪,配合的很好嘛!他这样一提醒,张元来猛然想了起来,这个人名叫周黑小,和张元来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比张元来大两个时辰。这个周黑小有一手家传的宰猪好技术。一口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在他的手里,连宰带拾掇,转眼的工夫就弄得干干净净,就像变戏法一样。晋察冀军区后勤部总务科得知他有这手好技术,就让他给军区机关宰猪,张元来赶去的猪都是他宰的。他俩都属于晋察冀军区后勤部总务科的雇员。因为赶猪宰猪,两个人业务上密切合作,加上同年同月同日生,性格上又很合得来,故而,张元来和周黑小很快成了要好的朋友。周黑小是军区司令部旁边雷山村人,离张元来的家乡莲浦村有上百里地。解放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俩也都不识字,连个书信往来也没有。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而且还是在夜里,一对老朋友竟意外的相逢在这里。张元来很高兴又很诧异,问:周大哥,你怎么在这里?这里离你的家很远呀!周黑小说:我的原籍就在这里,就是虎口咀村。父母亲过世以后,我就又迁回原籍来住了。他这一说,张元来似乎记起,周黑小以前确实说过老家不是雷山村,是当年他的父亲逃荒落户到了百里之外的雷山村。久别重逢,张元来喜不自胜,上前就要和周黑小握手,刚把手伸出去,却见周黑小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躲开了张元来伸出去的手,连连说:张老弟,这.....这万万使不得.....周黑小的举动把张元来搞愣了,问:周大哥,你是怎么回事?连手都不愿意和我握了?想当年,咱们俩不光经常握手拥抱,还在一条炕上睡觉哩!周黑小的声音突然变了,幽幽地说:张老弟,不是大哥不愿意和你握手,是不能和你握,也不敢和你握呀!周黑小的话张元来越听越糊涂:你是当官了还是升职了?看不起你这个还在赶猪的弟弟了?周黑小一听,急忙摆手摇头,说:张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我已经隔世为人了,不敢也不能再和你握手了。隔世为人?张元来听了吓了一大跳!如此说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阴间的鬼魂呀!他有些害怕,更有些纳闷,就壮着胆子问:周大哥岁数并不大呀,怎么就早早过世了呢?得的啥病呀?这时,只听周黑小长长地叹了口气,却答所非问地说:我这一生宰了那么多猪,它们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这大概也算是报应吧!张元来听得莫名其妙,就劝慰周黑小说:周大哥可别这么想。俗话说,猪羊一道菜。这两种动物生来就是让人吃的。你不宰它别人怎么吃?谁都不去吃,还要猪羊有什么用?照你这么说,我是个赶猪的,我不赶,你杀什么?这样一来,我不是也得遭报应吗?可我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不是还在赶猪吗?周黑小听了一个劲地摇头。突然,他把话头一转,说:张老弟呀,老哥哥今天来找你,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啥事?只要弟弟能办到的,我绝不推辞。张元来说。周黑小站了个立正的姿势,先向张元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随后说:我死后家里只剩下你嫂子一个人了。她身子骨不壮实,常年闹病,不能下地劳动,只能靠养猪维持生活。但现在国家生猪收购价格低,养猪的成本又很高。养一头猪也挣不下多少钱。你是赶猪人,常和各村的村干部打交道,能说上话。如果村里给你嫂子补贴一些粮食,能让她活下去,我在那边也就放心了。张元来问:周大哥,养猪补贴粮食是县副食品公司的规定,也就是国家政策。你们村难道没有执行吗?张元来觉得很奇怪,国家政策,红头文件,谁有那么大胆子敢不执行呢?周黑小说:执行是执行了,可别人家有,我家没有。那是为什么呢?张元来又问。周黑小说:唉,张老弟就别问了,这件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说多了耽误你赶猪。你要是能帮助哥哥把这件事办成了,我将感激不尽,保佑你在赶猪的路上畅通无阻。说完,身形一闪就没有踪影。说来也怪,张元来转过身来再去赶猪,猪群不挤疙瘩也不哼哼了,一个个顺从地往前走着。
张元来牢记着周黑小的嘱托,同时也想弄清楚他去世的原因。赶猪回来后直奔虎口咀村。他也在这个村里赶过猪,和村革委会主任赵志平挺熟悉,就找到他询问周黑小的死因,并提出给他有病的老婆发放养猪粮食补贴。赵志平说:周黑小是个隐藏很深的美蒋特务,他的老婆不能享受政府粮食补贴。张元来听了大吃一惊,问赵志平:周黑小是美蒋特务?你有证据吗?有,赵志平说。接着,他把周黑小所谓的特务证据一件件说给张元来听。原来,当年周黑小在晋察冀军区宰猪时,部队经常选派一些年轻战士给他帮忙,也就是打下手,干一些递递刀端端盆的零碎活儿。有一次,周黑小要宰的那头猪足又三百多斤,力气也特别大,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费了好大劲才把猪按住。周黑小一刀扎进去没有扎中猪的心脏,猪一声吼叫竟把宰猪刀给喷了出来。也合该出事,喷出来的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给周黑小打下手的那个年轻战士的脖子上,划破一层肉皮流了不少血。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个寸劲儿,周黑小又不是故意的。年轻战士休息了几天,伤势就好了,当时也没有人追究这件事。不料,后来闹“文革”,村里的造反派揭发周黑小,说他此举是蓄意谋杀八路军战士,过了一段时间,又查出周黑小的堂哥周小岭1949年跟着蒋介石跑到了台湾,于是赵志平就给周黑小扣上了个美蒋特务的大帽子。再后来,赵志平又给周黑小加了一项罪名:那年国民党的飞机轰炸了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差点把中央首长给炸死。虽然最后找到了真正的凶手,证明这件事与周黑小八竿子打不着,但赵志平一伙为了把周黑小置于死地,硬是诬陷他说,是周黑小给敌人的飞机提供了晋察冀军区机关的轮廓图,因为周黑小的家雷山就在军区机关特别近,对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黑小现在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赵志平逼着他承认是受堂哥的指使在虎口咀村长期潜伏。不然的话,他怎么能从一百多里路外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雷山村,搬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虎口咀村?这个村人少林密地方偏僻,可以方便他向台湾发报嘛!赵志平还威逼周黑小交出和堂哥联系的秘密电台和呼叫密码。周黑小哪有这些东西?交不出来,赵志平就指使一群人用木棒揍他,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愣是残忍地打死。当时,“文革”正搞的轰轰烈烈,因为受到堂哥的牵连,更害怕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婆再遭受赵志平虐待,可怜的周黑小即便是在死后也不敢向人说明真相,这就是他见到张元来时答所非问的真正原因。当张元来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愤慨地质问赵志平:我们先不管周黑小有什么问题,他的老婆靠养猪赖以生存,而且支援了国家建设,为城镇居民生活提供了服务,尽到了一个公民的责任,你为什么不给粮食补贴?你们这样做是严重违背国家政策的,如果上纲上线的话,那就是犯罪行为!张元来的话尽管义正辞严,无奈赵志平听都不听,还气焰嚣张地说:对于这样一个特务家属,还讲什么国家政策?没有把她一块打死,她就给自己烧高香吧!张元来气愤至极,威胁、要挟赵志平说:你们如果坚持不给周黑小老婆粮食补助,那好,我以后再也不到虎口咀村赶了!想不到这一招儿还真把赵志平给镇住了。当年那个岁月里政治气氛很浓,生猪征购被当做是一项政治任务,如果哪个村完不成生猪征购任务,村干部就要受处分,很可能还要上纲上线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赵志平是造反派起家,习惯于给别人上纲上线乱扣帽子,自然深知此道杀人于无形的厉害。越是这样的人,就越害怕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他上纲上线。张元来的威胁和要挟还真起了作用,赵志平答应给周黑小老婆落实政策,马上就给她发放粮食补贴。
这件事情后不久,张元来赶猪再路过虎口咀村又遇到周黑小,显然,他已经知道老婆领到了粮食补助,对张元来鞠躬作揖千恩万谢。临了,周黑小意味深长地说:张老弟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年头不太平,以后你要多加小心,可千万别走了为兄的老路,那个罪可是不好受哪!张元来没有悟透周黑小此番话的深意,满不在乎地说:我一个穷赶猪的,又不是什么当权派,怕他个鸟?周黑小听了摇了摇头说:张老弟啊,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这年头,一定要防备身边的小人。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当权派,只是个穷宰猪的,这不是也遭了大难么?连小命也丢了。想和你见个面,也不能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还得选择在这月昏风高之夜。大哥的教训你可得注意吸取呀!莲浦一带的村民们认为,阴间的人能够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周黑小的提醒,张元来本来应该高度警惕牢记于心才是,可他总觉得自己和周黑小不一样。周黑小毕竟有亲属在台湾,底气明显不足,而自己则世世代代贫下中农,可谓根正苗红,你“文革”又能把我怎么样?革命还能革到我的头上吗?笑话!我还是造反派依靠的对象哩!
谁知过了不久,张元来也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揪了出来。说起来,事情的起因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哭笑不得。自从张元来为周黑小的老婆争取到了养猪粮食补贴后,县副食品公司给张元来派了一个徒弟,那时不兴这样称呼,而是称呼学生或者年轻助手。这个学生叫陈文革,一听这名字就是“文革”时改过的。派陈文革来给张元来当助手的公开理由是:赶猪是一门绝活儿,一般人干不了,而张元来的赶猪技术在全县首屈一指。考虑到全县副食品市场的发展,考虑到国家生猪征购政策的更好落实和执行,就要使这项技术后继有人,就要培养年轻一代做后备力量。另外,赶猪也是个苦营生,张元来的岁数越来越大了,有个年轻人做帮手,跑跑颠颠的事情就可以让年轻人去干,也省了张元来的力气。张元来挺高兴,觉得这是组织上对自己的照顾和信任,心眼里对上级领导感激涕零敬仰有加。张元来带着陈文革赶了两趟猪后,厄运突然降临到头上。有一天,副食品公司里的造反派气势汹汹地把张元来从家里抓走了,押到大礼堂里进行批判,罪名是装神弄鬼对抗文化大革命。张元来当然不承认,让造反派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这时,陈文革从人群里站出来说:我有他的确凿证据。张元来一看是陈文革,心里一惊:怎么会是这个年轻人揭发我?他可是我的徒弟呀!张元来转念一想又乐了,陈文革呀陈文革,你才跟了我几天?你知道我的什么?笑话!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能拿出我什么确凿的证据来!陈文革说,那次他跟着张元来去赶猪,途中要过一条河。因为天气很热,猪进了河里只顾着嬉戏玩耍,不愿意出水往河对岸走。这时,天气突然变了,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很快就要下大雨。山区下大雨,十有九会爆发山洪,造成河水上涨。如果猪群赶不出来,就会被洪水冲走,那将是非常大的经济损失,而且还要追究赶猪人的责任。所以,陈文革很着急,想尽快把猪群赶到对岸,无奈猪群根本不听他的指挥,依然在河水里自由自在地玩耍。陈文革无奈,只好向张元来求援。张元来也不说话,“嘿嘿”笑了几声,把裤子脱下来,用腰带勒住裤腰,灌满水,又伸手撇下两个细树梢绑住两个裤腿脚,往河里一扔,活像一个大水怪在猪群里蹿来蹿去。猪一见到这个水怪,吓得纷纷逃上河岸。陈文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办到的事情,在张元来手里不到两分钟就解决了,而且是举手之劳不费多少力气。此时此刻,陈文革嘴上说对张元来钦佩至极,连连夸赞老师好手段好技术,然而心里却发出一阵阵冷笑:张元来啊张元来,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让我攥住了,这回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虎口咀的村革委会主任赵志平,对张元来为周黑小老婆争取养猪粮食补助的事情一直怀恨在心。这个赶猪的家伙,对周黑小的寡妇老婆就这么尽心尽力,当年对周黑小又该多么好呢?就怀疑他和周黑小有牵连,两个人很可能解放前就有了合作,一个赶猪一个杀猪,扯着耳朵连着腮,眉毛胡子分不开。既然周黑小是美蒋特务,与他合穿一条裤子的张元来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肯定也是美蒋特务。赵志平找了一个自认为最无懈可击的理由:张元来赶猪几乎都是在夜间。夜间好啊,黑灯瞎火见不到阳光,什么龌龊事干不出来呢?赵志平按照他的这个逻辑推理,整理了一份张元来的黑材料送到副食品公司革委会。也该着张元来出事。自从“文革”开始后,副食品公司还没有揪出一个坏人,上级领导很不满意,说你们那么大一个公司,上百号员工,怎么就没有一个坏人?太说不过去了。找,发动群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一个坏人来!公司革委会负责人贾占非也觉得很没面子,是啊,公司里连一个坏人也找不出来,说明我们领导的水平太低了,说明公司阶级斗争的盖子还没有揭开。可是,找谁当坏人呢?看看张三不像,瞅瞅李四也挺好,总不能随便给人安排一个罪名吧?
很长一段时间,贾占非为找不到坏人而发愁。这天突然发现有人来举报张元来是特务,他心里怦然一动。本来,贾占非觉得张元来是坏人的可能性不大,他是全县最好的赶猪人,怎么回事特务?另外,赶猪人也不是副食品公司的正式员工而是合同工,即便把他揪出来当坏人,按照规定也不能算作副食品公司的坏人指标。然而,又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来,只好逮不住孙猴子拿猪八戒顶账。这些日子,赵志平来找过几次贾占非,给他吹了几次耳旁风,贾占非慢慢也对张元来产生了怀疑,是啊,多少年来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行走,难保不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贾占非觉得光靠赵志平的这些举报还不足以给张元来定罪,还要有过硬的第一手资料,要有拿得出手真凭实据,最好要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现场证人。于是,他心生一计,就派造反干将陈文革在张元来身边卧底,监督他的一举一动。俗话说,磨道里寻驴蹄——没有找不到的。也是张元来对陈文革太信任,忘记了人心叵测这句老话,不仅把自己几十年的赶猪经验倾囊而授,还把陈文革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格外关照和爱护。张元来哪里料到,自己的一片好心被陈文革当做了驴肝肺,他反咬一口,赶猪回来就把张元来告发了,将自己恩同父辈的张元来推上了批斗台,说他用裤子灌水赶猪是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
陈文革陷害张元来,这一点周黑小很早以前就提醒过张元来,但没有引起他的足够重视,所以后来吃了大苦头。那天晚上,张元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他在似睡非睡中看见一个黑影飘进了屋里。他连忙起来喊了一声:你是谁?黑影说:我,周黑小。张元来叹口气说:周大哥呀,我没有听你的话,才落到现在这般天地,后悔哪!周黑小说:张老弟,你不要以为我说的是鬼话就听不进去。鬼话有时候比人话还真实还中听呢!张元来连连点头说,可惜呀,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周黑小说:张老弟,你给我帮了那么大的忙,正是因为这个,赵志平和贾占非陈文革才起歹心折磨你。哥哥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小忙还是能够帮得上的。张元来一听,心里有点紧张,害怕周黑小使用极端的方法,那样可能会出人命。张元来生就一副菩萨心肠,不愿意伤害人命。周黑小笑笑说:放心。你别看我用刀子杀猪时那么狠,但对人还是能够掌握分寸的。只是对于那些吃人饭拉狗屎的坏人,让他们吃点苦头也不为过。
张元来被三番五次地批斗。批斗会上,他戴着三尺高纸糊的帽子,低着头,两只胳膊被拧到背后捆起来,这个姿势叫“喷气式”,是“文革”中造反派的一大发明。批斗会上,已经是一把年纪的张元来哪里经受的了这般折腾?几次批斗会下来,就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批斗会参加不了,贾占非和陈文革就到他的住处来,勒令张元来交代所犯的罪行。张元来解释说:裤子里灌水是一种赶猪的方法,哪里是什么装神弄鬼?县里很多赶猪人也都用过这个方法,不信你们去打问。贾占非和陈文革询问了一下别的赶猪人,都证实张元来说的是实情。看来裤子灌水这一招无法给张元来定罪,贾占非和陈文革又耍起别的花招。他们派人去外调,到处搜集张元来的“反革命”证据。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元来又有一条“反革命证据”被贾占非和陈文革攥在了手里,说他当年给晋察冀军区司令部送过“迷信猪”。什么是“迷信猪”?就是绦虫病猪。张元来的罪恶目的就是破坏八路军战士的健康,反对抗战。这个罪名可不轻,贾占非一伙也不经过核实,就把张元来关进了大牢。
运动得搞,可城镇居民总得生活总得吃肉。副食品公司还需要去乡下征购生猪。莲浦村一带的生猪过去都由张元来来赶。现在张元来进了大牢,公司就派陈文革去赶。陈文革哪里干得了这个?猪群根本就不听他的指挥,要么耍脾气不走,要么就四散跑开,陈文革顾了东顾不了西,喊哑嗓子跑断腿也收拢不到一块。没有办法,只好又请张元来出山,让他“戴罪”赶猪。可对他又不放心,就派了两个“跟班”的监督张元来的一言一行。这个场面非常滑稽可笑:张元来在前面赶着猪走,后面有两个人押着他走。而且不准他甩响鞭,不准他大声喊叫,否则就是向造反派示威。没有这些动作怎么赶猪?猪也欺负人,发现赶它们的人多了,规矩反倒少了,淌水过河也没有水怪了。好啊,那咱们就尽情地玩耍呗!于是,一个个恣意妄为起来,就是不好好走路。有一次,路过虎口咀时,张元来耳旁隐隐传来周黑小的声音:张老弟,后面跟着两个尾巴多别扭,我帮你赶跑他们。还没有等张元来表态,猪群里突然出现一道绿莹莹的亮光,在猪脑袋上飞速地旋转,吓得猪群四处乱窜。张元来三个人怎么也无法把猪拢到一块。这次丢了八头猪,上级要追究赶猪人的责任。张元来觉得自己反正是“戴罪”之身,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追究什么责任我也不在乎,再不济还把我送进大牢里去。那两个“跟班”的可就倒了霉,背了个警告处分,还得赔偿经济损失,扣了半年工资。这件事后,两个人到处宣扬虎口咀闹鬼,再赶猪谁也不愿意去监督张元来了。
甩掉了尾巴,张元来很感激周黑小,就专门去拜访他。还是在虎口咀村那块大石头前,一人一鬼相对而叹,叹息命运多舛:一个被迫害至死,一个被关押大牢。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个都属猪,都和猪打了多年的交道,说明和猪都有着很深的缘分。可是又都是因为猪受尽了劫难。张元来感叹世事艰险,露出厌世的念头。周黑小连忙好言相劝:我人死不能复生,张老弟应该坚持活下去,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咱们的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正是周黑小这句“鬼话”,坚定了张元来活下去的信念。
1975年,有次张元来把猪赶到副食品公司,办完交割手续正要走,公司革委会负责人贾占非说你等一下。张元来以为又要批判他,心里一紧。贾占非说:张师傅,你的问题弄清楚了,你不是特务。从今天起,你解放了。张元来事后才了解到,原来京城某大机关的两位领导干部当年在晋察冀边区工作,这次专门给张元来打了证明材料,说当时老百姓喂猪爱用连茅圈,人肚里的绦虫最容易传染给猪,吃了猪肉又传染给人,这是不科学的生活习惯所致,与赶猪人毫无关系。京城的干部怎么知道自己遭受迫害?张元来首先猜想到,这可能是周黑小的作用,是他用特殊的方式去京城为自己求的救,因为那两个干部和周黑小也很熟悉。张元来向周黑小求证过这事,但周黑小不置可否。再后来,周黑小的冤案也得到平凡。有次张元来到虎口咀赶猪,赵志平讪讪地对他说:当年帮周黑小宰猪的那个战士解放后在省会工作,听说周黑小被迫害致死,非常气愤,前几天专为他的事情来了村里一趟,证明他的刀伤与周黑小无关。可惜的是,周黑小不在了,他的老婆也在前几年去世了,连这个平反决定都没有法送达。张元来冷冷地对赵志平说:把平反决定交给我吧。你没有办法送达,我有办法送达。赵志平惊讶地问:周黑小已经死去多年,你怎么送达?张元来仍然冷冰冰地说:这你就不用多管了,我一定会让周黑小见到这份平反决定。姓赵的,我告诫你一句话,做人还是厚道一些好。记着以后多做善事。做坏事是没有好下场的。还真让张元来说着了,赵志平、贾占非和陈文革等人,运动结束后都受到了法律的严惩。这是后话。
当天晚上,张元来去找周黑小,刚走到那块大石头旁,就见前面站着两个人影,是周黑小和他老婆。他们知道张元来要来,就早早在这里等候。张元来把平反决定递给周黑小,周黑小不接。张元来一拍脑门,想了起来,赶紧在周黑小跟前点火把平反决定烧了。这时,他发现周黑小手里已经多了一张纸,自然是那份决定。周黑小和老婆都激动地哭了。少顷,周黑小止住哭声对张元来说:张老弟呀,我们都算熬出了头,不容易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张元来说:还赶猪。咱结了猪缘遭了猪劫,与猪是难解难分了,谁让咱属猪呢?周黑小也说:对,我要是能投胎为人还当宰猪的,你赶猪我宰猪还做搭档。他转身又对老婆说:你也是属猪的,你要能转生个女人还嫁给我继续养猪。三个人第一次乐的开怀大笑。
国家停止向农村征购生猪那年,张元来办理了退休手续。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他又到虎口咀找周黑小,略带伤感地说:周大哥呀,我的猪缘怕是要断了。现在农村交通发达了,乡亲们自己用车拉猪到城里去卖,赶猪这个营生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周黑小也有些惋惜地说:听说国家对生猪宰杀也做了新的规定,过去那个宰猪方法被淘汰了,唉。张元来说:不过这也好,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咱们那老一套也该换换了。周黑小说:是这样。不过要说猪缘,我看断不了,特别是你,可能与猪结缘更深了。张元来不解地问:为什么呢?周黑小说:过去穷,你赶猪我宰猪,可咱们一年到头能吃几回猪肉?现在生活好了,你就张开大嘴吃猪肉吧!这不是和猪的缘分更深了吗?张元来一听笑了,周黑小说的确实有道理。笑过以后心里又酸酸的:唉,可惜周大哥没有这个福分了。周黑小像是洞察到了张元来的心思,爽朗地说:张老弟不要为我难过,以后你祭奠我,坟前多放两碗猪肉不就行了吗!
张元来的故事讲完了。他对张老顺说:我不赶猪了,就再也没有到过虎口咀村,也再也没有见过周黑小,但我心里始终没有忘记他,这就是每年过生日都要敬他一杯酒的缘故。张元来又说,等自己过世后就去找周大哥,一个赶猪一个宰猪,再续世间猪缘,但希望不再遭与猪劫。
我问张老顺:据我所知,猪在雨天雪天是不愿意走路的,可城镇居民却不能因为下雨下雪而不吃猪肉。这个时候,张元来是怎么把猪赶到县里的呢?
张老顺说:过去到县城全是羊肠小道,遇上下雨下雪天只好暂停,等雨雪过后再走。1956年,莲浦村修了一条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能走马车了。下雨下雪天,张元来有时会把猪放在马车上拉走,因为马车上有顶棚。
马车拉猪?我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催着张老顺快说说其中的奥妙。
张老顺说:下回吧,下回咱们就说这个奇怪的系列之十一:《夜车辚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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