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故事的最后，张老顺说隆旺火是莲浦村独具特色的风俗，第二个发生在七号龙爪槐上的故事与这个风俗有关。这里，不妨先介绍一下隆旺火的特征和由来。

　　隆旺火，就是在村街中心点燃一堆火。隆旺火的时间是固定不变的——每年春节的凌晨。这天凌晨两点左右，将堆在村街中心的大垛柴火点燃。红红的火苗蹿起好几丈高，像一把利剑直插天空。旺火一直持续到春节的下午。如果柴火足够多，有时还要持续到大年初二早上。旺火一点燃，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炕上爬起来，穿上新衣服来看旺火，并围着旺火唱歌跳舞，尽情地欢乐，直到旺火的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才离开。

　　为什么称之为隆旺火？隆，是莲浦村的一句方言，就是烧的意思，但比烧的规模要大而且隆重，有种鲜明的仪式感。旺，顾名思义，就是兴旺的意思；火，自然是红红火火。连起来读，隆旺火就是烧了一大场规模很大的、兴兴旺旺的、红红火火的火。大年头一天隆这样一场旺火，蕴含着老百姓对未来一年生活的期盼和希冀。期盼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希冀人丁兴旺家道平安。遗憾的是，愿望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过去，村里年年春节隆旺火，可乡亲们却天天受苦受穷。因而，村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旺火隆得旺，百姓穿不上；旺火隆得大，百姓吃得差；旺火隆得多，百姓难揭锅；旺火隆得久，百姓没饭口。所以，旺火并没有给莲浦村乡亲们带来一点实惠和好处。有时反倒引来祸端，烧伤人烧坏房的事时有发生。

　　冀西太行山区大约有上千个村落，只有莲浦村有隆旺火的风俗。那么，这个风俗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张老顺说，其实，当初隆旺火并没有那些美好的愿望和希冀，这些愿望和希冀都是莲浦人望文生义，自己琢磨出来的。它的由来起自一场祸端。

　　相传早年前，村里有一户人家很穷，快过春节了，家里还没有米下锅。除夕这天，男主人到村外去砍柴，发现山道边有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几斤白米，可能是到县城赶年集的人丢在这里的。男主人想，丢了白米，这个人一定很着急，可能还要回来找。他怕白米被别人捡走，就坐在地上等。等呀等呀，等到太阳落山也没有人来找。也不能老在这里等啊，天黑了也该回家了。这个人就把白米口袋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寻思着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一看，如果被别人拿走也就算了；如果还在树旁放着，那我就只好拿回家自己吃了，正好家里还没有过年的吃食呢！

　　第二天早晨，男主人惦记着这个口袋，凌晨两点多就起身去看在不在。因为天太黑看不清路，男主人被一个伐过树木的半截树墩子绊倒，树墩前面又正好是个乱石坑，很深很深。男主人一头栽进了乱石坑里，摔了个半死不活。后来，他的两个儿子找到这里把他抬了回去，由于伤势严重，下午就咽了气。临死时，他对两个儿子断断续续地说：以后你们每年春节凌晨时分，在村街的中心隆上一堆大火，就当是给我照明前行的道路吧。记住，隆大火时不要用别的柴火，全用伐过树木的树墩子。是它们绊倒了我摔死了我，你们要替我烧了它们，让它们变成一把灰，这样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根。以后，两个儿子遵照爹爹的嘱托，每年春节早上就在村街中心隆一场大火，用的柴火全是大树墩子。就这样，隆着隆着，大火就变成了旺火。旺是个好字眼，带了旺也就赋予了新的涵意，又是期盼呀又是希冀呀，你看看，怎么好听怎么来。不过多少年过去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隆旺火的柴火始终是伐过树木的树墩子。这一点，莲浦村民们也有新的释义：树墩子坚硬，纹理致密，经久耐烧，可以使旺火燃烧很长时间，别的柴火则不行。

　　单单一段莲浦村的隆旺火，就把张老顺说了个口干舌燥。我给他递过去一杯水，提醒他该说说与七号龙爪槐有关的那件事情了。

　　张老顺说，好，现在咱们就说隆旺火与七号龙爪槐的故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年除夕。太阳落山以前，村民们齐聚在村街上，开始筹集隆旺火的柴禾。这些年频繁地搞运动，没有人去栽树，没有树也就没有树墩子，没有树墩子，隆旺火就捉襟见肘。看看村街中心那三四个小的可怜的树墩子，村干部们着了急。他们认为只有隆起一堆大大的红红火火的旺火，才能与轰轰烈烈的运动匹配而相得益彰。旺火不红火，预示着村里的运动也不红火，这要让上级领导知晓，怪罪下来，自己这些小小的村干部可吃罪不起。无奈，没米下锅怎么能煮出饭来？没有柴火怎么隆起旺火来？满街的人抓耳挠腮，谁也想不出办法。

　　正在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大家认可不认可。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大高个头，长得十分俊俏。他的名字叫何桂生。

　　村干部说：何桂生，你站到前面来，说说你的办法。

　　何桂生从人群里站出来，清了清嗓子说：我家去年伐掉一棵自留树，前几天我刚把树墩子刨了出来，就在屋后院里放着……

　　村干部不等他说完，接过话头问：你是想把自家的树墩子献出来？

　　何桂生说：也不是献，村里最好给我点报酬。如此一来，隆旺火有了柴火，我也能得到些回报，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大家一听，都认为何桂生说的在理。隆旺火毕竟是集体行为是公事，人家自家献出那么大个树墩，好几百斤重哪！不给点报酬确实不合适。村干部问何桂生：你想要点什么报酬啊？我可先告诉你，只要咱们村里有，就可以给你；要是咱村没有，那就没有办法了，总不能去给你偷和抢吧？不过，你的话已经说出口，再咽回去那就不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唾口唾沫就得砸个坑嘛！

　　何桂生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嘴，却没有说出要什么报酬来。

　　看见何桂生这个样子，村干部也犯了掂算：这个家伙莫非要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粮，这个倒是可以给，如果他要官位要美女，咱可没有，有也不能给呀！于是，村干部就对何桂生说：桂生啊，你可别学佘太君向宋王爷要彩礼那样，三两星星二两月，蛤蟆毛要三根，公鸡尿要五斤。这些东西普天下也找不到啊！

　　一番话，逗得人们都笑了。何桂生也笑了，说：这些东西别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就是有我也不要，要它有啥用？我、我就是想要一根木头。

　　木头？你要木头干啥？有人问。

　　何桂生说：过了年，我想在自家院子里盖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别的木料都准备齐全了，还差一根檩条，希望村里帮我解决一根。

　　按说这个要求并不高，但村干部却无法答应。树木是集体的，没有特殊情况不能随便砍伐，这是上级的政策，政策必须严格执行，不能打丝毫折扣。更何况，何桂生是盖私房，怎么能砍伐村集体的树木呢？

　　看到村干部面有难色，何桂生连忙解释说：我并不是要砍伐集体的树木，是想……想什么，他还是没有张嘴说出来。

　　村干部问：不用集体的树木用谁的树木？别人家的自留树少的可怜，也不能给你呀！

　　何桂生迟疑了一阵，忽然用手指了指村北的方向，说：我看中了七号龙爪槐上一根粗大的枝杈。

　　什么什么？七号龙爪槐？满街的人一听都惊呆了：天哪，那上面的枝杈你也敢动吗？

　　村干部好一阵唏嘘：何桂生啊何桂生，你可真行，吃了虎心豹子胆吗？你比佘太君要的彩礼还让我为难哩！别说是七号龙爪槐上那么粗大的枝杈，就是一片树叶子我们也不敢动呀！

　　何桂生说：那有什么不敢动的？不就是一棵老槐树吗？

　　村干部说：桂生呀，你也三十来岁的人了，村里这几棵老槐树哪个不是咱们的祖爷爷祖奶奶，那都是千年的老神仙，咱们敬还敬不过来哩，你还想去砍它的枝杈，特别是这棵七号龙爪槐，那上面可是住着狐仙哪，听说都上千年了，砍了它老人家，你还要不要命啦？

　　何桂生显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都是封建迷信的说法。现在破“四旧”不是都给破掉了吗？都说树上住过狐仙，谁见过狐仙是什么模样？是男还是女？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是白还是黑？

　　他这一问，倒把人们给问住了，在场的人确实没有人见过狐仙是什么模样。

　　这时，有人说：咱村过去有个叫贾龙龙的人，不是见过狐仙吗？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都穿着绿衣服。

　　何桂生说：那都是张老顺的故事里讲的。张老顺是咱们莲浦村有名的半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实打实的人有几个？他的话你们也相信？我看大家没见过狐仙，倒是见过张老顺这个半仙。

　　故事讲到这里，张老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个何桂生真是出言不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唉，把我放不放在他眼里倒是小事，他自己的性命可是大事。那年除夕的晚上，我在堂叔赶猪人张元来家喝酒，没有在村街现场，我当时要在村街中心，一定会制止何桂生的行动。不过，张老顺说完这话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阎王叫你三更到，推后一刻也不行。命里该死，谁也救他不得。只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后生，那是莲浦村最漂亮的男子汉，高高的个子，直挺挺的身条，水灵灵的面容，端端正正的五官。

　　我很诧异，问张老顺：怎么叫命里该死救他不得？

　　张老顺说：你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先别知道，以后我再告诉你。眼下还是接着讲咱们的故事。

　　乡亲们还是规劝何桂生不要打七号龙爪槐的主意，宁可小屋子不盖，宁可旺火不隆，也不要招惹这些神仙树，招惹下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令全村人大惑不解的是，这个何桂生竟然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砍七号龙爪槐上的枝杈。在村民的心目中，何桂生是个挺温顺、随和的人，平时说话办事有板有眼有理有据，也从不和邻里之间发生争执，是个公认的明白人，可眼下，他怎么在七号龙爪槐的问题上如此执拗、如此看不开事理、如此分不清仨多俩少、如此觉不出来哪头子炕凉炕热呢？

　　村干部实在没辙了，就对何桂生说：你要硬要那根枝杈，大家也拦不住你，只好随你去了。但有一点我要和你讲清楚，砍树产生的所有后果由你自己负责自己承担，与村里没有任何关系。答应了这个条件，你就可以上七号龙爪槐；不答应，对不起，我们不要你的树墩子，你也别想动七号龙爪槐的一片树叶。你上了树我也得把你拽下来！

　　何桂生点头称是，算是答应了村干部提出的条件。随后，他把自家的大树墩搬到了村街的中心。趁着天色还亮，转身带着大锯和斧头爬上了七号龙爪槐。

　　七号龙爪槐的厉害，何桂生当然知晓，他刚才在村街上的高谈阔论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慨，而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也有些心虚。抗战期间，八号龙爪槐上发生的故事他曾有耳闻，虽然那时他还少不更事，但几年前村革委会领导孙耀祥的所作所为他却是亲眼目睹。这七号龙爪槐比八号龙爪槐更难斗，他怕上树后再摔下来，就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每爬一步心里还不住地祷告：请仙家开恩，我这样做也是被逼无奈。

　　谁在逼迫何桂生做这样一件充满危险的差事？自然有人，或者不是人而是一个其他什么东西。这里先打个扣儿，后文再说。

　　奇怪的是，七号龙爪槐似乎认可何桂生的举止，没有丝毫的反抗行动。村民们害怕何桂生出事，跟着何桂生来到树下，准备他掉下来就接住，大过年的万万不能把人摔坏。因为孙耀祥砍八号龙爪槐时，一上树就被摔了下来，碰了个头破血流。谁料何桂生上了树，竟然风不动树不摇，他顺顺当当地就把那根粗大的枝杈锯了下来。

　　这个反常现象让树下的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说，看来这根树杈就是给人家何桂生长出来的，过去谁动七号龙爪槐一片树叶，狐仙就不饶他，现在何桂生锯下这么粗一根枝杈，狐仙竟然毫无反应，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有的人则说，狐仙的心思咱们能摸得透吗？现在没有任何动静不等于以后没有动静。眼下真看不出来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还有的人说，既然狐仙的心思你摸不透，还在这里瞎琢磨啥？白耽误工夫。枝杈锯下来了，树墩子也有了，我看咱们还是张罗一下明天早晨隆旺火的事情吧。

　　……

　　不错，枝杈是锯下来了，树墩子也有了，旺火也隆了，春节也过了，然而，乐极生悲，灾难也接踵而至了。灾难最终落到了何桂生的头上。

　　这年夏天，气候出奇的热。那个时候，人们没有电扇之类的东西，空调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人们解暑降温只有两个方式，一个是手里攥一把芭蕉叶蒲扇，另一个是干脆脱光衣服钻到河水里泡着。后者大都是男人的专利，从庄稼地里出来，热的受不了就往河水里一泡，过个把时辰再出来干一会儿农活儿，热了又到水里泡一泡。

　　故事讲到这里，张老顺说，对了，需要把莲浦村前这条河交代一下，因为它在这个系列鬼怪故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以后的故事中还要多次提到它。这条河名叫翠鸣河，呈南北流向，流域倒不长，只有三十多里，但落差大，水流湍急，尤其是山洪爆发时，河里的浪头可以达到两丈多高。洪水所到之处，遇房房塌，遇树树毁，遇到人，就像冲走一片树叶。翠鸣河里的漩涡也特别多，而且多为暗漩涡，潜伏在水流下面，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表面风平浪静，水下波涛汹涌，正是翠鸣河爆发洪水时的真实写照。

　　这条河为什么叫翠鸣河呢？是因为河的两岸多为数丈高的悬崖绝壁，绝壁中住着一种当地人唤作绿翠的小鸟。小鸟身上长着一色翠绿的羽毛，非常漂亮。绿翠鸟平时不多叫唤，只有危险来临时才发出鸣叫声，特别是当洪水漫过它们的鸟窝时，其鸣叫声非常凄惨瘆人。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日头爷儿晒的大地像炒锅一样烫人。村民们在玉米地里“过垄”。“过垄”是莲浦一带最难耐的农活之一，主要是给玉米苗施肥培土。时令正是中伏天，玉米苗子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人钻在玉米林里恰似钻进了蒸锅，那个热真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何桂生是村里出名的壮劳力，“过垄”这种营生自然少不了他，然而他生的细皮嫩肉，又最耐不住热，故而半个小时左右，就要在河水里泡一泡。大约中午时分，别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唯独何桂生还在水里泡着不愿意出来，连中午饭也不愿意吃了。其实，有几次他想出来回去吃饭，但隐隐约约听着耳边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外面太热了，还是在水里泡着吧，水里多凉爽呀！是啊，水里比地面上凉爽多了，此时此刻的何桂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信赖这个陌生地声音，就一直泡在了河水里。

　　时过中午，莲浦村依然阳光灿烂，然而翠鸣河的源头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很快下起倾盆大雨。大雨下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爆发了特大山洪。咆哮的洪水顺河而下，须臾间就来到了莲浦村。这时，何桂生还在河水里舒舒服服地泡着。突然，他觉得身边的水势有点不对劲，似是增加了力道。这种情况出现，熟识水性的人马上就会意识到是有了洪水。

　　说到这里，张老顺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洪水还没有到来，熟识水性的人就知道来了洪水？

　　我说，我又不懂水性，怎么知道这个？

　　张老顺说，那我给你补充点水流力学方面的知识。落差较大的河道里洪水的推力很大，如果一个水性好的人在五十米之外的河水里洗澡，能明显感觉到这种推力。

　　张老顺自然不可能把水流力学知识讲的多么专业，但这却是一种很宝贵的实战经验。

　　何桂生常在河水里泡着，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在莲浦村那是数一数二。当感到身边增加了睡得推力时，他也曾考虑是不是来了洪水？但这个推断很快就被他自己排除，因为他没有听到附近绝壁上的绿翠鸟的鸣叫声。莲浦村这段河道两侧的悬崖绝壁上，住着不少绿翠鸟，每当山洪到来时，它们就叽叽喳喳发出一连串鸣叫声，村民们不用看河里就知道来了洪水。待何桂生扭过头来观看上游的水流时，可惜为时已晚，接连几个排山倒海的浊浪像泰山压顶一样朝他打来。可怜的何桂生，开始还能露出水面，到后来水面上就见不到他了，彻底地被洪水卷走了。

　　半个时辰后，何桂生的尸身漂到了一个地方：白仙汪。

　　白仙汪？我说，一听这个名字，肯定又有不少故事、

　　那是当然，张老顺说，不过，眼下还不忙着说白仙汪的故事，咱们先把龙爪槐的事情交代清楚再讲它。

　　张老顺说：这一集故事，从开始就把大家蒙在一面鼓里。现在，我把这面鼓捣破，让各位看看鼓里都是一些什么。

　　何桂生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就先说他。关于他，接连出现四件怪事情。第一件怪事就是他的名字。

　　名字只是个文字符号，有什么奇怪的呢？我问。

　　张老顺说：这个符号对于别人或许不奇怪，但对于何桂生就奇怪了。何，就是河；桂，就是鬼；生，就是转生、讨生。连起来读，合起来理解，就是河里一个鬼转生成了一个人。这个鬼，是个河刮鬼；这个人，就是何桂生。

　　何谓河刮鬼？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称呼。

　　张老顺说，刮，是莲浦一带的方言，就是被河水冲走的意思，河刮鬼就是被河水冲走的亡魂。何桂生的前世，是一个被河水刮走的水鬼，转生后来到莲浦村，投胎到何桂生母亲的肚里，于是生下了何桂生。

　　咱们还是先讲“鼓”外免得故事。莲浦一带，刚生下的婴儿取名字是个文化人干的差事。莲浦地处深山老峪，村里最有文化的是教书先生。不过何桂生这个名字却不是教书先生起的。那天，村里来了一个人，长得文绉绉的，很像个文化人，只是身上的衣服水津津的，好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就走到了何桂生的家门前，听得屋里有婴儿的啼哭声。这个人心里一动，就扭身去敲门。何桂生的母亲出来开门。这个人说口渴了想讨碗水喝。何桂生母亲把来人让进屋里，来人喝着水，看了看炕上的婴儿，随意地问了一句：孩子起名字了没有？

　　何桂生母亲说：刚满两个月，还没有起名字。

　　来人说：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我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何桂生母亲说：那敢情好，我们正想找个有学问的先生给孩子起名字呢。太谢谢你了！

　　来人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问：你家丈夫姓什么？

　　姓何。何桂生母亲回答。

　　奥，那就叫何桂生吧。来人起完名字，放下水碗就匆匆走了。

　　其实，来人是个亡魂，也就是个河刮鬼，他是来找投生者的，何桂生就是他投生的，他的后世是何桂生，何桂生的前世就是他。这样一来，就决定了何桂生将来的命运——也一定是个河刮鬼。

　　第二个奇怪之处是，七号龙爪槐那么一棵厉害的树，上面的狐仙道行那么高深，别人摘一片树叶就可能闯下弥天大祸，何桂生竟敢上去锯下一根枝杈，却不见七号龙爪槐有什么反抗行动。这是因为狐仙已经知道何桂生是必死之人，和一个死人还较什么真？阴间需要何桂生去死，阳间就得让他去作恶。莲浦一带民谚云：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以后拉清单。严格说来，何桂生不是恶人，只是他成为鬼魂后在这个鬼怪系列故事要派上很大用场，所以必须得死。狐仙自然知道这个内幕，所以就不加拦阻，也不能拦阻甚至不敢拦阻。

　　第三个奇怪之处，是翠鸣河里的绿翠鸟没有示警。如果洪水到来前，绿翠鸟及时发出声音示警，何桂生听到示警，从河里逃生完全来得及。绿翠不示警的原因和七号龙爪槐一样。现在看来，这个链条上的所有环节都是惊人的一致，都为何桂生的死创造了条件提供了方便。

　　被翠鸣河的洪水刮走的人，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如第九集系列故事中的吴之江），连尸身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何桂生之死的第四个奇怪处就出现了：他的尸身出现在了白仙汪边。白仙汪离莲浦村不远，也就是五里地的距离。那么大的洪水，流速又那么快，却只把何桂生刮走了五里地远？简直不可思议！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实实在在的发生在人们的面前，因而就变得可以思议——这里面必定有值得阅读的故事——有值得阅读的故事自然就可以思议了。

　　我如果是读者，一定会非常关心这样一个要害环节：水性高超的何桂生在被洪水刮走的这半个时辰内经历了什么？他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自然要和死神做拼死搏斗，这必然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何桂生被洪水卷进了浪头里，嘴里灌进了不少泥沙，但意识还非常清楚，以他的水性短时间内并不至于淹死。他就着浪头的水势，翻了几个身就浮上了水面。人一到水面上，生还的希望就很大了。在水面上，何桂生发现不远处有一棵树，应该是被洪水冲下来的，就努力向这棵树游去，只要抓住了这棵树就等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然而，当他费力地游到这棵树跟前一看，傻了，怎么是自己从七号龙爪槐上锯下来的那根枝杈？那根枝杈自己已经做了檩条盖了小房子了，怎么又来到了这里？他正在纳闷，这个枝杈忽然调转头来向着何桂生撞了过来。粗大的枝杈加上汹涌的水势，这一撞力大无比，就把何桂生又撞到了洪水里。何桂生不甘心，就又施展水性想翻到水面上，但这一次没有成功，因为在他准备再次浮上水面时，洪水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死死地拽住了他。何桂生想挣脱这双手，不料这双手就像一把老虎钳子一样紧，任凭何桂生用多大力气始终无法挣脱。此时的何桂生可谓是两线作战腹背受敌：一要挣脱那双手，二要抵御洪水的冲力。时间一长，他没了力气，最后被那双手硬生生地拽进了水里。洪水中他看不清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只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三十年多前我见过你。你的名字就是我那时起的。何桂生何桂生，就是河刮鬼转生的。

　　何桂生一听，记起母亲似乎和他讲过，有个过路的先生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现在看来，这个先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自己的催命鬼。

　　洪水里的声音接着说：本来，我当了河刮鬼后，才有了你的生命；你成为河刮鬼后，我才能转生为人。我想早些转生，设想了好多方式，比如让你父母把你扔进河里，或者你在七八岁游泳时溺水而亡。然而，这些努力都算白费了，因为你当时太小，莲浦村北七号龙爪槐上的狐仙不同意你死，所以，莲浦村的新生儿得夜哭症的很多，唯独你夜里极少哭，很受父母亲的喜爱，视你为掌上明珠，自然不愿意把你扔掉。你的悟性也很好，游泳的技艺很高，小小年纪，水性比村里的大人还好，溺水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此时的何桂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问：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咱们前世无缘后世无仇吧？

　　那个声音说：咱们前世倒是无冤但有缘，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做了河刮鬼，才有了你的生命，这不是缘吗？至于后世，说没有仇也没有仇，说有仇就有仇。

　　何桂生挣扎着问：此、此话怎、怎讲？

　　你不死，我就永远不能转生，就得永远泡在这冰冷的河水里受罪。我已经受了三十多年的罪了，你已经多活了三十多年了，还不该替我死一回吗？

　　何桂生想说话，嘴一张，又喝了一口洪水，呛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声音继续说：三十多年不能转生，在冥间也算破了个大纪录。这些年，我不断地去阎王殿申诉，最后阎王爷才算答应我的要求，取过生死簿，将你的名字划掉了。到底还是七号龙爪槐上的狐仙给你讲情，让你献出一个树墩子隆了莲浦村的一场旺火。你知道，水火不相容，狐仙的意思就是用火势减少一些水量，以延缓你在水中丧生的时间，说你在莲浦村里是个很不错的人。

　　何桂生肚子里的洪水越来越多，生命已经奄奄一息。他用尽全身力气问了一句话：翠鸣河的绿翠鸟为什么不示警给我？

　　阎王爷要索你的命，谁敢示警？除非它不愿意活着了。那个声音说。

　　听了这句话，何桂生身子一沉，沉到了水下，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何桂生的尸身随着洪水流过白仙汪时，曾经在水下的暗漩涡里转了好几个圈子。白仙汪的面积很大，足有一亩多地。汪，也是莲浦村的方言，意为一片自然形成的较深的水潭或人工修建的小型水库。肆虐的洪水在白仙汪里变缓了不少。很万幸，何桂生的尸身在这里遇到一种生灵，是这种生灵念及何桂生生前是个好人，就把他的尸身紧紧地护起来并留了下来，为的是将来能够埋葬在莲浦村，逢年过节或者是忌日，也好让他的家人在其坟头上烧张纸，算是个念想吧。

　　雨霁天晴，洪水退去。何桂生的家人把他的尸身埋葬在村西的何家老坟里。有一天夜里，张老顺在埋葬何桂生的这块地里看羊。夜深人静时，何桂生走出坟墓悄悄地来到张老顺的小窝棚旁，把自己的身世和遇难的过程告诉了张老顺。而后，他愤愤不平地说：自己不会饶过那个将他拉进洪水中的河刮鬼。他要转生成人，自己也要弄死他，还让他做千年万年的河刮鬼。

　　张老顺听了，很不以为然，就劝何桂生：这是你与他的缘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觉得你这样做就是一种恶性循环，很不道德。他让你当河刮鬼，害你一条宝贵的生命，当然是他的不对；他投胎转生为人后，你再害他一条命，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关键的问题是被害的人非常冤枉，相互之间素不相识，就这样互相害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完？我看还是到此为止吧！

　　何桂生似乎有所领悟，不再说话，默默地离开了张老顺回到他的墓地里去了。果然，过后很多年，翠鸣河再没有发生过洪水刮走人的悲惨事件。

　　何桂生的遭遇，张老顺用了一个名词：水火之灾。起于火而死于水。我便把他用做了系列之十七的题目。我问张老顺，系列之十八该讲白仙汪的故事了吧？

　　张老顺摇摇头说：先不忙讲这个，龙爪槐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这几棵龙爪槐故事够多了，还没有讲完？我颇感奇怪。

　　张老顺笑了笑说：没讲完。下一集：龙槐善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