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之二十一:深山墓碑 《莲浦村里的鬼怪故事》

系列之二十一:深山墓碑 《莲浦村里的鬼怪故事》

  系列之二十一:深山墓碑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


  农历二月的一天早上,莲浦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六十多岁年纪,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像是一名退休干部。他找到时任村主任的张大明,自我介绍名叫曲继中,曾在省城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去年退休了,闲不住,想发挥点余热,为国家再做些贡献。这些年,城市人来农村承包荒山的很多,曲继中也想在莲浦村承包一片荒山植树造林。


  张大明知道曲继中的来意后,很感动,首先对他绿化山区环境造福老区人民的这份爱心表示由衷的钦佩,随后却摇了摇头说:曲同志啊,这几年城里来了好几拨承包荒山的,村里条件好点的荒山都承包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毛之地,山高路远交通不便,承包价值不大,回报率很低,我看还是算了吧。要不你到别的村子去看一看?


  不料,曲继中的态度很坚决,说大老远不能白跑一趟,我就看准了莲浦村这块风水宝地。条件差些不要紧,咱就是来改变落后面貌的。如果讲究条件,我就在省城呆着多好,那里的条件强多了。


  曲继中的诚恳态度深深感动了张大明,他说:既然如此,那我立刻开会研究。鉴于曲同志对莲浦村的一片热忱,在承包费上我们尽量给予优惠。


  曲继中摆了摆手说:不必。承包费该是多少我就出多少,不能因为我坏了村里的规定。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村里能够答应。


  张大明笑着说:请讲。只要在村委会职权范围之内的,我们一定会满足你。


  那就先谢谢主任了。曲继中说,请问,莲浦村是不是有个叫做断魂洼的地方?


  断魂洼?听到曲继中提起这个地方,张大明心里猛地“咯噔”了一声,问:曲同志去过断魂洼?


  曲继中摇摇头说:没有去过。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张大明又问。


  曲继中说:我听别人提到过这个地方。


  张大明寻思:这个姓曲的从未来过莲浦村,不可能是听莲浦人说的,一定是省城的人告诉他的。省城离这里几百里地,什么人会知道莲浦村的断魂洼?连附近村庄的人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即便是莲浦村,有些年轻人也不一定知道这个地方。于是他又问:曲同志,告诉你断魂洼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方便告诉我吗?张大明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


  曲继中没有回答张大明的提问,只是说:我想请你把断魂洼划拨在我的承包区之内,不知道行不行?


  这也算个要求?张大明哈哈大笑着说:哪有不行的道理?我告诉你曲同志,这个断魂洼离莲浦村十多里地呢,山高路陡,而且名字也不太好听。很多人都不愿意承包断魂洼周围的荒山。所以,直到如今,断魂洼仍然是莲浦村绿化全景中的“断裂带”,让人常常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你如果愿意把它承包下来,就可以使莲浦村的荒山绿化连成一片,这是为莲浦村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们得好好地感谢你呀!张大明思索了片刻,又说:这样吧,你的承包费减半。承包期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尽管和我说,我会竭尽全力帮你解决。


  曲继中承包断魂洼的行动,除村主任张大明以外,还引起莲浦村民的好奇和怀疑:断魂洼这个地方,别人都唯恐躲之不及,怎么他反倒往手里抢?莫非他与断魂洼有什么瓜葛不成?如果与断魂洼有瓜葛,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还有的人猜测,曲继中是省城的干部,和省里的地质部门一定有联系。听说地质部门有种仪器,到山上一照,就能照出地下有没有黄金。这个断魂洼虽然名字不好听,但地下说不定埋着大批黄金哩!这个姓曲的没准是冲着断魂洼地下的黄金来的。有人听了立刻反驳说,地下真有黄金他也无权开采,他承包的是荒山,不是地下的矿藏,矿藏归国家所有。这些人又说,你傻呀,他当然不能开采,可我们也无法开采呀,守着一座金山却过苦日子,这不都成傻子了吗?


  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对曲继中的身份议论纷纷,做了很多猜测。村委会也派人到省城调查过,结果和他本人所述一致,退休前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副总经理。曲继中在任时就打算到莲浦村承包荒山,只因公务繁忙无暇抽身。退休后办完手续的第二天,他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莲浦村。


  那么,断魂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那是一片约有一百余亩大小的洼地,地势很高,四周有很多峭壁悬崖。由于离莲浦村很远,人们平时很少走到断魂洼。其实,它原来的名字叫柞树洼,洼里长着很多柞树,后来才改成断魂洼。改名的原因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的抗日战争。那年初冬,日寇发动了惨绝人寰的大“扫荡”,妄图把晋察冀边区根据地一举消灭。“扫荡”期间,莲浦村一带成为重灾区,日寇在这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里的老百姓生活不下去纷纷扶老携幼背井离乡,逃进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残酷的大“扫荡”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第二年开春鬼子撤退后,乡亲们才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年秋天,村里有人家盖新房需要木料。有一天,乡亲们来到柞树洼伐木,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洼地里陈卧着十二具尸骨。尸骨旁边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枪和刺刀,都已经锈迹斑斑。看来这里曾经是生死拼杀的战场,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尸骨是什么人留下的呢?是八路军战士还是日本鬼子或是其他什么人?因为只剩下一堆堆白骨,无法辨认身份,乡亲们只得把尸骨收敛起来就近埋在了柞树洼地下,连个坟头也没有立起来。后来有人说,柞树洼的夜间常常闹鬼,老有枪声响起,还伴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村里有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不信,就在晚上结伴到柞树洼去查看究竟。谁知刚刚走到柞树洼边,就听到掩埋尸骨的地方杀声震天,枪声、拼刺刀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几个年轻人掉头就往回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柞树洼了,改名为断魂洼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因为闹鬼,莲浦村的人也不去断魂洼种地和伐木了,断魂洼逐渐淡出了莲浦村人的视线,久而久之,就变成一块荒凉的“飞地”。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近几年,城市人来莲浦村承包荒山的人越来越多,但一听说断魂洼这个难听的名字,再加上死过人闹过鬼犯忌讳,无论村里开出的条件多么优惠,也没有人愿意承包这一带的荒山。


  这次省城来的曲继中特意点名要承包断魂洼一带的荒山,莲浦村的村民是又喜又惊又忧。喜的是,这个老大难地块终于承包出去了。不出几年,荒凉的断魂洼也会像其他承包地一样,果树满山绿荫成片;惊的是,难道这个姓曲的就不怕断魂洼闹鬼吗?看来,他来莲浦村前是知道断魂洼情况的,这次是有备而来。既然是有备而来,恐怕就不仅仅是为了绿化荒山这么简单了,很可能还有别的重要目的。当然,断魂洼地下有黄金一说,后来证实纯属无稽之谈;忧的是,这是一个常常闹鬼的地方,如果以后给曲继中带来意外的伤害怎么办呢?人家一片好心舍家撇业来这里绿化山区造福老区,最后弄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咱莲浦村可就对不住人家了。


  再说曲继中。他办好承包荒山的手续后,就让张大明领着来到断魂洼,并在断魂洼旁边的山岗上搭起一个简易小屋住了下来,而且连续好几个月没有下山,天天在山上挖坑栽树。这一点,也让莲浦村的乡亲们感到不可思议。一般说来,城市人来这里承包荒山,都是雇佣当地村民到山上栽树,很少有人亲力亲为的,城市人走不了山区的羊肠小道。可这位曲继中,那么高的职位,又上了岁数,竟然自己挖坑自己挑水自己栽树苗,哪里像个大干部的样子?更让村民们感到奇怪的是,城市人栽树,多是果木树或速成林,因为这些树成材周期短,可以很快见效收回成本。然而,曲继中却与众不同,他栽的全是松柏树。俗话说,万年常青松柏树,它得生长万年才能成材。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最少也得三四十年。以曲继中现在的年纪,等松柏树成材见到效益,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有的人处于好心,规劝曲继中最好别栽松柏树栽些梨呀桃呀杏树之类,既能卖果子又能卖树。如果不愿意栽果树也可栽一些洋槐之类的速生树木,三五年即可收益。不料,曲继中只是笑笑,算是回谢乡亲们们的好意,依然不改初衷地栽他的松柏树。


  有一天,村主任张大明来断魂洼看望曲继中,见他正忙着栽树,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拭一下,很是感慨,就说:老曲呀,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不能这么拼命呀!雇几个人帮着栽吧。再说,还是栽上一些苹果树吧。前几年,农业大学的教授们化验过这里的土壤,说是非常适合栽苹果树。只是因为这里的情况特殊,别人不来栽。你来承包荒山,总不能干赔本的买卖呀!


  曲继中说:村里的乡亲们也劝我栽些果树,但我觉得还是栽松柏树好。冬夏长青松柏树,绿化山区应该是首选。我这辈子可能受不上益了,但我的子孙后代还能受不上益吗?莲浦村的子孙后代还能受不上益吗?


  这几句话说的张大明倍受感动,也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紧紧拉住曲继中的手说:老曲呀,国家干部要都像你这个样子那该多好啊!临走,他嘱咐曲继中晚上多留点神,这个地方过去闹过鬼,并开玩笑地说,你可别在这里断了魂,那样的话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曲继中还只是淡淡地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晃儿,曲继中已经在断魂洼住了整整三年。这一年,是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全国都在举行各种类型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莲浦村是当年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七区公所所在地,又是闻名整个边区的模范堡垒村,也准备举办一些纪念活动。


  这天,张大明正和省市来的报社和电台电视台记者商议纪念活动安排,忽然看到曲继中来到了莲浦村,他找张大明说也有要事相商。在张大明的记忆中,曲继中到了断魂洼后,极少下山到村里来。一些生活用品,大都是村里派人给他送上去。有时,他的家人从省城捎来东西,他宁可不用也不愿意下山来取,说是怕耽误栽树的时间,基本也是村里给他送上去。今天,他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而破例下山来了呢?张大明赶紧放下手头工作去接待曲继中,说:你有什么事情捎个信来,我去找你谈多好,这山高路远的,还劳烦你下山一趟。


  曲继中说:这件事情不同以往,我必须下山亲自来办。


  好,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提出来。张大明说。


  这件事情还真需要你帮忙才行。曲继中说。


  什么事情呢?张大明见曲继中神色很严肃。这种神色很少出现在曲继中的脸上,看来事情是真的挺重要。


  请你帮我买一块高十二米、宽三米的上好汉白玉石料,找人给我运到断魂洼。另外,你再帮我物色一位技艺高超的石匠到断魂洼去。曲继中说。


  张大明听了一愣,问:老曲呀,你要这些干什么呀?


  曲继中说:当然有用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我还不方便告诉你。你就按我说的去安排吧。


  三年来,亲眼目睹了曲继中好多让人理解不透的做法,张大明已经见怪不怪了。很多事情,问他他也不说,张大明也就懒得再问了。现在,曲继中既然提出要求用这些东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不然他也不会亲自下山一趟,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过了几天,石料准备齐全,石匠也安排就绪。张大明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把石料抬到断魂洼,自己也领着石匠上了山。


  曲继中在简易小屋里摆下一桌酒席,犒劳为他抬石料的年轻人和张大明及石匠。几杯酒下肚,张大明借着酒劲问曲继中:老曲呀,你来这里已经三年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你承包荒山的真正目的。今天,你能不能给我说句实话?


  曲继中愣了一下,问张大明:你真想听?


  张大明说:我真想听。


  曲继中又说:我说的话你可相信?


  张大明说:看你老曲说的,我要不相信,还让你说干啥?我早就说过,你老曲是个实诚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


  曲继中嘿嘿一笑说:我是个实诚人不假,但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但有些要紧的事情一定得干。好吧,今天我就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们。这件事情还得从我的父亲曲建德说起。


  张大明一惊,问:曲建德是你的父亲?


  对,他在抗战时曾在莲浦村工作过一段时间。曲继中说。


  是的,我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到过他。张大明点点头说。


  在系列之二十《白仙阻敌》里,提到过晋察冀边区第七区公所副区长兼武委会主任曲建德。后来,曲建德被调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任营长。那年十一月初,日寇冬季的大“扫荡”刚刚开始,曲建德所在的部队按照军区首长的命令,积极投入到反“扫荡”战斗中去。三营的任务是掩护莲浦一带的党政机关和老百姓向安全地带转移。因为转移多在夜间进行,又不能照明,所以三营五连九班的十二名战士,在完成一项掩护任务返回部队时,在柞树洼迷了路,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战士们在柞树洼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班长王小白辨清方向后,正要带领战友们寻找大部队去,突然发现柞树洼四周山岗上出现了大批鬼子。鬼子见这个山洼里有十多个八路军战士,就嚎叫着围拢了过来。十二名英勇的八路军战士临危不惧,与数倍于自己的日本强盗进行了殊死搏斗。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捅;刺刀捅弯了,就用枪托捣,枪托捣烂了,就用石头砸......然而,最终由于寡不敌众,十二个人全部壮烈牺牲了,献血浸红了柞树洼那厚厚的沙土层。九班与大部队失去联系后,曲建德曾带着部队到处寻觅这些失踪的战友,可查找了许多地方花费了许多时间,始终没有找到。当然,这与当时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有极大关系。曲建德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轻的战士竟然牺牲在柞树洼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沟沟里。待莲浦村的村民们发现这十二具白骨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后来,虽然十二名战士享受到烈士的待遇,但因为尸骨无存,曲建德总觉得亏欠这些战友们很多东西。


  曲建德心里始终惦记着这十二位生死与共的战友。解放后,他先是当军分区司令员,后来又当省军区副政委。多年来,不论工作多忙,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这十二名战友的明察暗访。他常常在睡梦中看见那十二张年轻的脸庞。他还常常听到九班班长王小白操着浓重的唐山口音喊他:营长啊,你怎么不管我们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们?我们想你,想营里的弟兄们哪!每当这个时候,曲建德就会在睡梦中惊醒。然而,睁开眼一看,眼前却仍然是黑乎乎的夜色。他用手一摸枕头,上面湿漉漉的,原来自己是哭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曲建德离休后曾再次到当年战斗过的太行山区寻访战友们的踪迹,仍然杳无音信。他在莲浦村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区公所属于地方政府,不在他的行程安排之内,就没有去莲浦村,偏偏错过了寻找十二名战友的机会。


  直到一九八九年,曲建德患胃癌在省医院就医,省军区派了几个年轻战士到医院照顾他。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天,有个叫李晓杰的战士无意中提到家乡有个叫做断魂洼的地方经常闹鬼,已经闹了好几十年了。曲建德在莲浦村工作时,曾参与过白仙阻敌的战斗,救过好多伤病员。他对乡下鬼怪、灵异之类的奇怪事情有一定了解。对这类事情,曲建德的态度是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所以,他就像开玩笑一样问李晓杰:这个鬼是怎么个闹法呢?


  李晓杰说:一到夜间,断魂洼里就枪声作响杀声震天,还有拼刺刀、捣枪托、砸石头的声音,好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山里面的喊杀声引起曲建德的高度注意。他知道,这些喊杀声不是凭空而来的,内中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对了,会不会与那失踪的十二名战友有关系呢?曲建德把李晓杰叫到一边问:你的老家在哪里?


  李晓杰说:冀西山区的莲浦村。


  莲浦村?曲建德闻听,惊讶地差点从个病床上跳起来,又紧盯着问了一句:哪个莲浦村?


  就是人称“第二丰都”的莲浦村,那个经常闹鬼的莲浦村。李晓杰说完,脸一红,还觉得挺不好意思,自己一个解放军战士,竟然来自一个经常闹鬼的村庄。


  哈哈,那有什么?我年轻时就在莲浦村工作过,还跟仙家合作过抗击过日本鬼子呢!曲建德笑着说。


  首长也在莲浦村工作过?李晓杰很是诧异,说:首长说的仙家是不是白仙汪里的神龟呀?


  曲建德说:不错不错,就是白仙神龟。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世界上哪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全是人们杜撰出来吓唬自己的。后来,后来......


  后来首长也相信了?李晓杰问。


  曲建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李晓杰:我在莲浦村住的时间也不算短,怎么没有听说过断魂洼这么个地方呢?


  李晓杰告诉曲建德:那个地方原来叫柞树洼,洼里长满了柞树。后来因为常常闹鬼,就改称了断魂洼。


  原来是这么回事。曲建德若有所思。


  几天后,李晓杰要回家探亲,临行前曲建德交给他一个任务:把断魂洼的情况了解清楚。半个月后李晓杰归队,到医院向曲建德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他听莲浦村的老人们说,很多年前,村民们在断魂洼里发现了十二具尸骨,还有枪支刺刀。因无法辨认身份,闹不清是何人所留,就草草地埋在了断魂洼里。


  十二具?曲建德又是一惊。他语气急促地问李晓杰:你能确定是十二具?


  是十二具,莲浦村的乡亲们都知道。李晓杰说的非常肯定。


  曲建德说到这里,往病床上仰面一躺,高喊了一声:亲爱的战友们啊,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按照曲建德原来的设想,准备病好后亲自去莲浦村一趟,到断魂洼把战友遗骨起出来重新安葬,在立个墓碑。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是当地民政部门做的,但曲建德认为这么多年才找到战友的遗骨,是自己严重失职。为弥补这个遗憾,他决定自己出钱办这件事。然而,不幸的是曲建德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厉害,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就将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叫到跟前,把自己的心愿告诉他,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办好这件事情。办不好,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曲继中表示,现在工作较忙,等退休后第一件事情就办这个。曲建德问他打算怎么办操这件事?曲继中说了自己的打算:到莲浦村的断魂洼承包一片荒山,栽上苍松翠柏,再给烈士们立座墓碑,让烈士们在松柏之中英魂长存。听到儿子这个打算,曲建德说了句“正合我意”后就闭上了眼睛,他是带着满脸的笑容走了。用曲建德的话说,是与先他四十多年前去世的战友们作伴去了。


  从而,几年后就有了曲继中的莲浦之行,有了他在断魂洼的三年之居。三年前,曲继中刚来时,断魂洼还是一片荒凉景象,而三年后的今天,这里却变成松柏常青蓊郁葱茏花团锦簇鸟语花香。


  张大明听呆了,几个村民和石匠也听呆了,手中的酒杯和筷子掉到地上都不知道。他们没有想到小小的断魂洼竟然还蕴藏着如此一段可歌可泣动人心弦的故事。尤其是张大明,悔恨地直用手拍打脑门:英雄们就壮烈牺牲在莲浦村,我这个当村主任的居然丝毫不知,这也是严重的失职啊,是对烈士的亵渎啊!长眠地下的英雄们,莲浦村人对不起你们,我张大明对不起你们哪!


  这时,曲继中反倒过来劝张大明:你也不要过度自责。我的父亲是他们的营长,不是多少年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吗?


  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张大明也就明白了曲继中买石料请石匠的真实目的了。忽然,他想起一件比较棘手的问题,问曲继中:为烈士立墓碑昭示后人当然是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可英雄们已经牺牲五十多年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资料,如姓名、年龄、籍贯等等,这个碑文怎么写呢?没有碑文,立这个墓碑还有什么意义呢?


  曲继中说:这个我已经考虑过了,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大明说:你要怎么办呢?


  曲继中问:莲浦村是不是有个叫张老顺的看羊老汉?


  有啊,张大明说:你也知道他的大名?


  父亲去世时告诉过我,说办这种事请他有办法。我准备过几天下山去找他。曲继中说。


  张大明心里明白了,对曲继中说:不劳你下山请他了,过两天我带他上来一趟就行。


  那也好。曲继中说。


  张老顺跟着张大明来到断魂洼曲继中的小屋。曲继中正要向他说明情况,张老顺摆了摆手说:大明已经告诉我。你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即可。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卷黄表纸,只身来到屋外,点燃了黄表纸,嘴唇蠕动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来到小屋对曲继中说:你有什么话,现在就对英雄们说说吧。


  曲继中拿出一张纸和钢笔,放在桌子上。然后面朝断魂洼,口中轻声地念叨着:英雄们哪,我来晚啦,请你们不要抱怨我和父亲。他在有生之年一直在找你们可没有找到。今年是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我按照父亲的意愿在这里给你们立一座墓碑。墓碑上要刻上你们十二个人的名字和生平简历。可惜的是我手头没有你们的资料,只好让你们只报家门了。


  说到这里,曲继中看了看张老顺。张老顺颔首示意他往下说。曲继中又说:我在这里准备好了纸和笔,请你们都过来,一个一个地说,我记录。


  张大明也看了看张老顺,问:大爷,你这一套灵不灵呀?


  张老顺瞪他一眼,说:英雄们马上就要来了。你不要说话了。


  张大明不说话,但仍然怀疑,张老顺就随意地烧上那么一张黄纸,五十年前的死人还能走路、说话?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呀?


  曲继中又扭头看了看张老顺,意思和张大明一样:我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看你这位菩萨能不能请到诸位尊神了。


  张老顺刚要告诉他们放心,忽听外面好像有动静。再细一听,对,是走路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人,有十多个人。他对曲继中说:英雄们来了。


  这时,曲继中和张大明也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张大明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虽然他知道这个张老顺称号叫半仙,只是听他讲过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真要亲临现场与鬼见面这还是头一回。他吓得直往张老顺背后钻。


  张老顺说:你这村主任的胆量太小了。八路军战士是保护咱老百姓的,别怕。接着又向屋外喊了一声:请同志们进来吧。


  屋外的脚步停下了,似乎有人在小声的嘀咕。


  张老顺又说:屋里没有外人,有省城来的曲同志,有莲浦村的张主任。我是看羊的张半仙,按说你们对我应该不陌生。


  屋外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声音,是浓重的唐山口音:多谢各位相请。但毕竟阴阳两隔多有不便,我们还是就在屋外吧,这样说话也方便。


  曲继中悄声问张老顺,他们不进屋行不行?


  张老顺说:好,那我们就尊重同志们的意见。你们说,让曲同志记录,开始吧。


  屋外传来了那个浓重的唐山口音:我叫王小白,二十二岁,河北省昌黎县人,一九三九年四月份参军,任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五连九班班长......


  他说完,喊了一声:下一个,过来,动作迅速一点!


  紧接着,一个河南口音传了过来:我叫杨高义,二十一岁,河南省确山县人,一九三九年九月份参军,任三营五连九班副班长.....


  我叫刘小民,十九岁,山东省兖州市人,参军刚半年......


  我叫周牛牛,十八岁,山西省翼城县人,参军四个月......


  ......


  小屋外的声音并不高,但传进屋内人的耳朵里却像惊雷一样响亮;小屋外的声音冷的像冰块,但传进屋内人的耳朵里却像春日阳光一样温暖。大家不约而同地掉下了眼泪。十二个年轻的生命啊!然而,为了抗击强盗入侵为了保护老百姓,他们早早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把遗骨埋葬在这远离家乡的太行山中......


  小屋外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进来,小屋内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难过的抽泣声,还有钢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屋外的声音什么时候没有的,屋内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带着满腮的泪痕睡着了。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梦:自己都成了八路军战士,端着刺刀在断魂洼与日本侵略者血肉相搏......


  一个月后,一座高大的汉白玉墓碑矗立在断魂洼中间。墓碑正面镌刻着“英魂千古”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墓碑背面是王小白等十二名八路军战士的生平事迹,省市县电视台都对这座墓碑做了报道;有关部门把它命名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断魂洼从此也改名为英雄洼。


  曲继中的心愿已了。在离开英雄洼的头天晚上,他又在墓碑前烧了纸,然后向墓碑深深地鞠了几个躬,说:英雄们安息吧。这个地方我以后还会再来的。你们以后也可以随时到省城找我。


  这时,墓碑后面隐隐约约发出哭泣的声音。曲继中明白,这是英雄们舍不得他走。这天晚上,曲继中没有回小屋里睡觉,而是在墓碑前坐了一整夜......


  十二个战士是因为夜间迷路而与大部队失去联系的,为此,莲浦村专往英雄洼安装了一条照明线路,把墓碑照的亮堂堂的,把英雄洼照的亮堂堂的.....


  讲到这里,张老顺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说:提起照明,咱们下一集就讲莲浦村办电安装电灯的故事。


  安装电灯也有故事?我好奇地问。


  有。


  请看系列之二十二:“莲浦”阴灯。


作者:司马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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