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顺说,上一集讲到孟传组有个弟弟叫孟传宝,也是毛毡之家的一员,不过他是做毛口袋的。毛口袋的制作方法与毛毡大相径庭。首先是场地不同。擀毡占用场地很小,只需比毛毡大一倍的地方即可。一领毛毡和炕上铺的褥子大小差不多。但毛口袋不行,它占用的地方是毛毡的十多倍甚至几十倍。毛毡是擀出来的,毛口袋则是织出来的。在织毛口袋之前,要先把羊毛捻成毛线,是织毛口袋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先在地头钉个木桩子,一人摇动辘轳一样的机关,另外一人肩挎一包袱,装满羊毛,双手不断从包袱里揪出毛线,在辘轳转动下捻成毛线,最后将毛线织成毛口袋,和织布差不多。其实,这一集故事与如何制作毛口袋没有多少联系,只不过既然提到毛毛匠,顺便将毛口袋制作方法提一提。
我说,你讲的故事让我了解到很多太行山区的风俗习惯和生活知识。这是什么?用一句时髦的词儿叫文化现象。我们虽然讲的是鬼怪故事,但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展现和普及了传统文化知识。比如擀毡与织毛口袋,很多读者没有见过,即便见过也可能不知道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张老顺说,如此一说,我岂不成了太行山传统文化的传播者了?
是的,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说。
张老顺笑了笑说,见笑见笑。还是讲咱们的故事吧。
孟传祖和孟传宝并不是亲弟兄。孟传宝是孟传祖的父亲从集市上捡来的遗弃儿。那年腊月,邻近过年的一天,孟传祖的父亲孟景玉推着满满一独轮车毛毡到天行庄集市上去卖,想换一点年货回来。天行庄是太行山里一个罕见的大村庄,约有上千口人,离莲浦村比较远。这天凌晨,鸡刚叫过头遍,孟景玉就推着独轮车上了路。如果路途不出现意外的话,孟景玉应该是上午十点多钟到达天行庄,但这次他来到天行庄时,天色已近中午。是什么事情耽误了孟景玉的行程?是一个婴儿。原来,待孟景玉快走到天行庄地界时,忽然听到路旁有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时大时小。奇怪,滴水成冰的天气,荒郊野外怎么会有婴儿啼哭声?最让孟景玉感到蹊跷的是哭声很特别。通常情况下,婴儿的啼哭声应该是阵发性,哭一阵累了,休息一阵再哭。可这个婴儿哭一两分钟就不哭了,过几分钟又继续哭起来。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因为哭的蹊跷,孟景玉想知道个究竟,就不愿意走开,但又因当时天色还不太亮,自己推着车无法四处寻找,想等天亮后再去找孩子,此时此刻他判断出啼哭的孩子一定是个弃婴。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很艰难,有很多女人生了孩子怕养不活,就送了人。有的人怕送人不收,就扔在路边碰运气。运气好的被好心人捡走,运气差的只有冻饿而死了。
天渐渐亮了。孟景玉耳边又传来啼哭声。他循着哭声来到一棵核桃树下,发现一条大号毛口袋。孟景玉走上前,看见毛口袋里塞满棉花和羊毛,棉花羊毛中间有个紫花色布包,内面裹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尽管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花羊毛,但婴儿的一张小脸还是冻的通红。孟景玉赶紧把婴儿抱起来,咦,还是个男孩。嗨,我已经有了个儿子,本希望再生几个,无奈老婆身体不好无法再要孩子。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白捡个大胖儿子,倒省的我和老婆费劲了。他正要抱着婴儿离开核桃树,忽然发现婴儿身边有几滴白色液体,好像是女人的奶液。孟景玉忽然记起,刚才婴儿哭一阵歇一阵,或许是有个女人在这里给孩子喂奶。喂了奶孩子就不哭了,过几分钟不喂奶就又哭起来。对,事情一定是这样。这个女人是谁呢?唉,除了孩子母亲又有谁呢!孟景玉又想到,天气这样冷,奶液还没有结冰,说明这个女人刚刚离去不久。他抱着孩子在核桃树下等了片刻,希望女人出现,也好从她嘴里打听一些孩子的情况。不料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女人。这时,孩子又哭起来。孟景玉没有办法,只好把孩子放到车上,到附近村子要来一碗热米汤喂孩子。
遇到这么一件事情,孟景玉来到天行庄集市上时,天气已经不早了。他记挂着婴儿,也无心再做买卖,就把带来的毛毡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售出,准备早早回家。路途很远,他怕把孩子饿坏了。
街上有几家饭馆,孟景玉去给孩子买米汤。待他端着米汤回来,却发现孩子身边又出现了几滴奶状的东西。显然,孩子娘又来喂过奶了。孟景玉不理解,既然当娘的如此这般心疼孩子,为什么还要狠心把他扔掉?留着自己养大不就得了?他收拾了独轮车准备上路,忽然发现毛口袋里多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孟景玉识字不多,字条勉强能认个大概意思,说你虽然捡了我的孩子,但你回去的路很远,孩子路上饿了怎么办?这样吧,你只管推着车走,但走一二十里路,最好停下来,我要给孩子喂一次奶。喂奶时,你不要在旁边,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不见你,你也不要见我。这是什么人?对我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孟景玉拿着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按照纸条要求去办。正在这时,耳边忽然有说话声响起,是个女的,声音细微柔弱,就像耳语一样:我一直在你身旁。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去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了这句话,孟景玉猛然想起,自从早晨抱起这个孩子后,身旁就似有似无地跟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影子,自己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高人,绝对是个高人!孟景玉心里想着,轻声地说:放心,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办。但我有一事不明。我猜测你一定是孩子母亲。既然如此疼爱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扔掉呢?
孟景玉说完,等着那个女人说话,却一直没有回音。等了一会儿,看看日头已经偏西,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只好推着独轮车走。在他扭头工夫,突然发现孩子身旁又多了张字条,上面又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就是孩子母亲,哪有当母亲不心疼孩子的?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但、但、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送人。谁能把他抚养成人,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
是啊,猫狗尚有舐犊之情,何况是人?看来这个女人真有难言之隐。孟景玉说:我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只是、只是你这样影子般跟着我,让我觉得好像被你押解的囚犯。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
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里到你们莲浦有近百里路程,孩子刚刚满月,这么冷的天,路上不吃奶怎么行?也请你放心,等你回到莲浦村,我就不跟着你了。
孟景玉一听,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莲浦村的?我到天行庄来的次数不多,我们没打过交道吧?
你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还知道你是毛毡之家。你们莲浦人我也认识几个,而且渊源很深。这太行山方圆几百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女人的声音很微弱,但传到孟景玉耳朵里却很清晰。
你怎么称呼?孟景玉问。
女人说,你不必打听,打听这个对你没有用处,严格说来是没有好处。记着,好好对待这个孩子,等他长大了,教他一门安身立命混饭吃的手艺。奥,对了,这个我也许能帮上忙。
按照女人纸条所示,每隔一二十里地,孟景玉就把孩子放在一个避风的地方,然后离开。等女人给孩子喂过奶,他身旁有个影子闪过后,就抱上孩子赶路。就这样走走停停,快到半夜时才回到家里。孟景玉把孩子交给老婆。老婆见男人抱回一个大胖儿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忙问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孟景玉本想把孩子的来历详细述说一遍,但因其来历实在蹊跷害怕吓着老婆,就说你只管好好喂养孩子,别的事情不要细打问。老婆一想也对,管他从哪里来的呢,到了我家就是我的孩子。
孩子在孟景玉家待了一段日子,孟景玉始终觉得身旁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在晃动,时有时无如影随形。他知道,这是那个女人不放心,要观察几天。后来见孟家对孩子确实很好。孟家有擀毡手艺,吃喝不愁,这才放心离去。后来,孟景玉给捡来的儿子起名孟传宝,排行第二。这时,他的大儿子孟传祖已经十多岁,擀毡时可以给父亲当帮手了。本来,孟景玉想让孟传宝也学擀毡,但抱他回来时,那条裹着他的毛口袋启发了孟景玉。当年,莲浦村没有人会做毛口袋,村民们用的毛口袋都是从天行庄集市上买回来的。为什么老花钱买别人的呢?自己也可以做嘛!对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女人用毛口袋裹孩子,是不是会做毛口袋呢?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再到天行庄卖毛毡时,就注意打问村里是否有女人会做毛口袋?有个老者告诉他,村里倒是有一家做毛口袋的。不过——此人欲言又止,孟景玉心生疑窦,忙问不过什么?老者说:这两口子俩很怪。他们虽然都做毛口袋,但他们却不以此为生。
他们靠什么生活呢?孟景玉诧异地问。
嗨,说起来挺有意思。男的是个马公,女的是个师婆,我们这里叫他们跳大神的,也叫阴阳人。他们跳大神功夫可比做毛口袋有名。老者边说吧咂嘴。
马公师婆、跳大神、阴阳人?孟景玉突然想起莲浦村的张依柳,他不就是个马公、阴阳人吗?村里人传言,张依柳的功夫就是天行庄一个道行很高的阴阳人传授的,保不齐就是这夫妻俩之一了。不过,在太行山里,马公师婆阴阳人并不稀奇,谈不上挺有意思。孟景玉摇摇头说。
见孟景玉不以为然,老者又说:那女的怀过两次孕,但却不见孩子去了哪里,至今仍是俩人过日子,你说有意思没意思?她的孩子到哪里去了?
怀孕两次,至今无儿无女?这确实有点意思。她的孩子究竟哪里去了?孟景玉问。
谁知道呢?无非有两个去处,一是送给别人,二是掐死了溺死了。老者说。
送人有可能,弄死不大靠谱吧?亲生自养的孩子他们难道下得去手?孟景玉依然摇头。
照理说不该这样,可这对怪夫妻又有什么准呢?老者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孟景玉却陷入深深地思索。突然,他想起二儿子孟传宝当初就是从天行庄村边捡到的,莫不是……他想找到这对夫妻问问,可又觉得那样太唐突。这么大个天行庄,上千口人,夫妻多的是,你怎么就能肯定孟传宝是他们夫妻扔掉的?另外,甘愿扔掉亲骨肉一定有特殊原因,或许不好讲出来,自己又能问出什么来?故而,刚迈出一只脚,孟景玉又赶紧撤回来。这时,他的毛毡已经卖完,看看天色不早,就动身往回走。
怪哉,这时孟景玉感到身旁又有了一个随行的身影,就在身后三四步远的地方,始终处于不即不离的状态。好几次孟景玉回头去看,后面空无一人,却能听到“嚓嚓”的脚步声。孟景玉喊了一声:何方神圣,现身见个面吧?
没有回音,只有“嚓嚓”的脚步声跟着孟景玉。孟景玉走得快,脚步声也跟得快;走得慢,脚步声也跟的慢。孟景玉心里发毛,他断定这次如影随形与上次是同一个人。上次可以断定是为了给孩子喂奶,但这次跟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孩子孟传宝已经十来岁了,断然不会再给他喂奶。莫非她想对自己图谋不轨?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呀!若理论起来,自己还是有功之臣呢,因为自己收养了他们遗弃的孩子并将其抚养成人。奥,对了,她是不是想看看孩子?十多年了,她可能还没有见过孟传宝呢!也该见见了,毕竟是从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肉。想到这里,孟景玉的恐惧感一扫而光。
小半夜时,这一人一影来到莲浦村。回到家里,孟景玉见家人已经入睡。但他惦记着身旁的影子,就特意把孟传宝喊醒。孟传宝睡得正实,揉着眼睛说:“爹,你这是干啥呀,半夜三更把我叫醒!”
孟景玉把嘴凑在儿子耳朵旁,悄悄地说:“有人看你来了!”
孟传宝用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问:“爹,谁来看我?这屋里除了我就是你,没有第三个人呀!”
孟景玉没有说话,只把孟传宝往灯前推了推,显得身上更亮堂一些。这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黑幕里……
孟传宝也听到了叹息声和脚步声,但始终没有见到人,就问孟景玉:“爹,屋里好像进来过另外一个人,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怎么看不到他呢?你看到了吗?”
孟景玉说:“我也没看到。不过好说,咱们总有见到她的时候。”
孟传宝又问:“他是谁?大半夜来咱们家干啥?”
孟景玉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儿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传宝还小,不懂里面的是是非非,于是说:“睡觉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干活呢!”
……
光阴过的飞快,转眼间又是五六年过去了。孟传宝已经十五六岁了。乡下的孩子从小在地里摸爬滚打,十五六岁虽然还属于少年,但孟传宝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成为一个壮劳力,地里家里什么活儿都是一把好手。孟景玉心里高兴,这捡来的孩子倒比自己的亲生儿子孟传祖天分还高。
孟景玉的岁数越来越大,有时到天行庄赶集,他就让大儿子孟传祖跟着去,一是为了找个帮手替自己做些跑跑颠颠的事情,二是历练历练儿子,自己总有走不动的时日,将来要靠儿子们接班。不过他从来不带孟传宝去。孟传宝曾多次要求跟着父亲到天行庄见见世面,但孟景玉总是不答应,说他年纪还小,那么远的路吃不消。孟传宝不服气,说:“在莲浦村,我背着上百斤柴草爬坡越岭箭步如飞,到天行庄虽然有百十里路程,推一辆独轮车,那还不和玩耍一样?再说了,哥哥身高体力都没我壮实,你不是还让他到天行庄吗?”
这番言语真有些义正词严的味道,问的孟景玉无以对答。从体格上说,孟景玉自然知道小儿子比大儿子壮实有力气,但他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带孟传宝到天行庄去,原因就是那两次的如影随形。他怀疑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就是老者所说奇怪夫妻俩中的师婆。虽然不知道她生了孩子送人出于什么缘由,单凭师婆身份就挺讨人嫌的。阴阳人可以在阳间为人,也可以在阴间为鬼,这该有多么可怕!她两次不显露人形,就是以鬼魂身份伴我而行的。试想,她若想谋害我,哪里还有我的命在?如果她在天行庄见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强留下不让回来了,我该怎么办?这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吗?
见孟景玉不说话,孟传宝突然说:“爹,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这话一出口,吓了孟景玉一大跳!“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妈生了你们哥儿俩,全莲浦村的都知道呀!”
其实,孟传宝用的是激将法。别看他岁数不大,鬼点子可不少。他见父亲不让出门,寻思里面一定有原因,只好用这一招激激父亲。他这些年听到有人说过他是从路上捡来的孩子。那是他与小伙伴们玩耍,几个孩子玩恼了,人家就会奚落他是捡来的。被人奚落,如果是别的孩子可能回家向爹娘问个水落石出,但孟传宝却不,他很有主见,认为这不过是小伙伴们胡说八道而已,自己根本不是捡来的。如果是捡来的,父亲母亲包括哥哥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村里倒是有两户人家,都捡来个孩子,家人对他们都不怎么样,脏活累活让他干,好吃好喝却轮不到他们。
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磨。孟景玉被孟传宝磨过几回后,实在没了辙,就同意带他到天行庄去赶集,但和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能离开孟景玉一步;第二,不能随便和人说话,特别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第三,不能吃别人送的食物。
孟传宝一听,一蹦老高,不住地嚷嚷:“爹哎,你这三条简直就是三道紧箍咒。孙悟空才一道紧箍咒,你却给我上了三道。这哪是带我到天行庄见世面,简直是让我坐大狱去了!”
“那你就别去了!”孟景玉说。
“不,还是要去。就按你说的三条办。”孟传宝说。
“好,明天早晨鸡叫头遍就起身。”孟景玉说。
第二天一大早,孟景玉和孟传宝父子俩推着独轮车,拉着几领毛毡朝天行庄进发。快到天行庄地界时,孟景玉忽然觉得身边又有了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他悄悄地问孟传宝:“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孟传宝侧耳听了听,说:“好像有个人跟着咱们。这个人是谁呢?”
孟景玉说:“我没有见过她,但知道她一定是为你而来的。”
“为了我?怎么会为了我?”孟传宝不解地问。
“孩子,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让你来天行庄的缘故。唉,来了就来了,这也好,看来,我心里的疑团看来今天要揭开了。”孟景玉的声音听起来既带着惋惜,又好像有一点欣喜。
集市上的人很多。孟景玉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摆下摊位,把毛毡卸下来。这次孟景玉带来好几种毛毡,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很精致很美观。顿时,摊位边围拢来很多人,不住地询问价格。孟景玉一一作答,然而,他的眼光却不断地往摊位外面踅摸。正在这时,一个大约四十来岁但满头花白头发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先在摊位外面站立了片刻,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推开人群,来到孟景玉父子面前,用手掀开几领毛毡看了看。别人问价都是问孟景玉,但这个女人例外,她看都不看孟景玉,眼光直往孟传宝身上瞄。瞄了一阵,她问孟传宝:“小师傅,你这毛毡多少钱一领?”
孟传宝说:“两百文一领。”
女人卷起一领毛毡,手从兜里摸了摸,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出门走得急,忘记带钱了。这样吧,小师傅跟我到家里取一趟钱吧。”
孟传宝说:“好。”正要跟着女人走,被孟景玉伸手拦住,随即对女人说:“这位大姐,我看这样吧。你可以先把毛毡拿回去,再把钱拿来。你看这里顾客挺多的,孩子一走我就忙不过来了。”
女人说:“那样不好吧,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
孟景玉哈哈一笑说:“天行庄百姓民风淳朴敦厚善良,谁干那种事情呢?我来这里卖毛毡也有几次了,从来没有遇到过那种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就是真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不就是一领毛毡两百文小钱吗?就当我白送给大姐了。”
一句话说的女人不好意思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孟传宝有点看不下去了,对女人说:“大姨,我就跟你回去一趟。”说着,从摊位中走出来,替女人拎起毛毡就走。他并没有忘记父亲的约法三章,只是觉得面前这个女人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很亲切,完全值得信赖。
孟景玉想拦住孟传宝但没有拦得住。女人则非常高兴,领着孟传宝钻出人群,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孟景玉心想,这回完了,儿子还能不能再回来可就难说了。他有点后悔带孟传宝来天行庄。如果儿子丢失,回去怎么和老伴交代呢?虽然是个捡来的孩子,但在老伴眼里,比亲生的儿子孟传祖还要疼爱。
暂且不提孟景玉,先说孟传宝。孟传宝跟着花白头发的女人往家里走。但走着走着,他却发觉不对头,女人不是往家里走,而是来到了村外,在一棵核桃树停下了脚步。孟传宝对这棵核桃树有印象,自己跟着父亲来天行庄时见到过,它就生长在大道边。孟传宝问女人:“大姨,你不是说回家取钱吗?怎么来到了这里?”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孟传宝的问话,而是说:“孩子,你不应该叫我大姨。”
“那叫你什么?”孟传宝问。
“你应该叫我娘。”女人说着,眼睛渐渐地湿润了。
“你怎么会是我娘?我有娘,她在莲浦村。”
“孩子,娘不骗你。我是你的亲娘,莲浦村那个只是你的养母。”
“不,不可能。如果不是我的亲娘,她怎么会对我那么好?”
“娘说的是真话。你的养父养母都是好人。娘很早就知道他们人品好,才放心把你托付给他们。那年,就是在这棵核桃树下,你的养父把你抱回家的。”
女人的神情是真诚的,孟传宝有一点相信,但要想最后证实,还是要问问父亲孟景玉。他扭头往天行庄方向瞭望,想回摊位去问问父亲。
女人说:“孩子,不要着急,你的养父一会儿就会来。”
果然,时间不长,孟景玉也来到核桃树下。原来,他见孟传宝跟着女人走后,心里着急,也顾不得卖毛毡了,就跑到村里打听,问四十来岁花白头发的女人在哪里住。巧了,孟景玉正好遇到上次见过的那位老者。老者告诉他,顺这条大街往前走,往右手方向拐两个弯就到了。孟景玉走过去一看,大门上铁将军把门,屋里没人。不是说回家拿钱吗,怎么没有回来?两个人到哪里去了呢?忽然,孟景玉记起,女人领着孟传宝走时,仿佛是通往回莲浦村的那条路。当时他以为那是女人家的方向,现在看来她是有意不往家里领孟传宝。孟景玉心里猛然一动,女人会不会把孟传宝领到当年遗弃他的地方?想到这里,他赶紧往那棵核桃树下走去。果然不出所料,女人和孟传宝真在核桃树下。
孟景玉离核桃树还有三四丈远的距离时,看到女人正背对着孟传宝说事情,他想听听说些什么,就悄悄藏在旁边一堵断墙后面。只听女人对孟传宝说:“十五年前,我用一条毛口袋装着你放在这棵树下,希望来个好心人把你抱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过不多久,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过来把你抱走了。这个人就是你现在的养父。”
听到这里,孟传宝不能再不信了,反问女人:“我既是你的孩子,那为什么把我送给别人?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生我?”
“这个、这个,唉,三言两语讲不清啊!”女人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正在这时,她听到断墙后面似乎有动静,会心地笑了笑,寻思这回可找到说话的人了,就喊了一声:“孟师傅,大恩人,别藏着了,出来吧,我有话和你说。”
孟景玉从断墙后面走出来,对孟传宝说:“不错,她就是你的亲娘。”随后,把当年的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了一下,和女人所述分毫不差。不过,他转过身来对女人说:“我虽然确定你的孩子的亲娘,但和你从未见过面。有些奇怪的事情一直想不明白。”
女人说:“摊位上离不开人,你叫孩子去看摊。我和你讲明白这件事。有些事情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
孟景玉给儿子使眼色示意他走。孟传宝走后,孟景玉迫不及待地问:“十五年了,这件事情一直是个谜。我身边那个如影随形的人是你吧?”
“是我。”女人点点头。
“我听说你曾怀孕两次,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而把他扔在核桃树下?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哪!”
女人闻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悲切地说:“不怕大哥笑话,我这是打掉牙肚里咽,有苦难言哪!天底下哪个女人愿意把亲骨肉送人呢?感谢你把我的儿子养大成人。今天,我就把这件事的根根底底都告诉你吧。”
原来,女人的丈夫,就是收张依柳为徒的那个马公,生理上有毛病不能生养。然而在过去医学不发达,女人生不出孩子来就把责任都推到她们身上。这个女人当时二十来岁,结婚好几年没有生孩子,因此多次被丈夫辱骂。有一次,她去很远的村庄一户人家做法事(跳大神),当天回不来得住几天,不知道怎么就和这户人家的大儿子勾搭上了。巧的是还怀了孕。马公产生了怀疑,我和你过了多少年都没有怀孕,你到这家才住几天就怀上了,分明给我戴了绿帽子,火气上来,把女人打了个半死,导致女人流了产。通过这件事,女人才明白原来不生养的责任不在自己。作为女人谁不希望生个孩子呢?后来她又偷偷地和那家大儿子幽会了几次,碰巧又怀上了。因为马公没有发现老婆出远门,认为这次是自己的种,满心的喜欢。不料,孩子生下来刚满月,有次在天行庄集市上,马公见女人和那家的大儿子眉来眼去的,又吃了醋。晚上追问,女人怕挨打又怕伤着孩子,就说了实话。马公异常气愤,说,要么把孩子弄死,要么送人,反正我家里不能留这个野种。无奈,女人这才忍痛把孩子抱到核桃树下……
孟景玉唏嘘不已,这个女人命够苦的,安慰了她几句,转而又问:“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的身形呢?”
“唉,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不愿意让人见到我的身形。我跟着你,是想看看你对我的孩子好不好。如果不好,我会把他带走。算我走运,我儿子也走运,遇到了你们一家好人。再次感谢了!”女人说着又弯腰朝孟景玉深深举了一躬。
孟景玉连忙扶起女人,问:“这回孟传宝也算认祖归宗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
“大哥放心,孩子是你养大的,我不会要回来,他还跟着你。另外,我家男人是当年匈奴冒顿的后代,会织毛口袋,我也会织。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孩子,给他一碗饭吃。”
孟景玉想起女人说过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帮忙,果然应验了。她说男人是冒顿后代却让孟景玉吃惊不小:“你男人的先祖也是大漠来的?”
“是的,怎么,难道你……”
“实不相满,我也是冒顿的后代,要不怎么会擀毡呢?我姓孟,你的男人姓啥?”
“奥,差不多,他姓门。”
……
张老顺讲完故事,点上一锅烟抽起来。我感慨地说:冒顿的后代会擀毡织毛口袋,有点意思。下一集讲什么?
张老顺说:该说篾匠了。名字嘛,就叫《高粱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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