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善恶并存，功罪俱抵，盖棺不得定论者。如秦始皇、王莽、曹操、王敦、桓温、隋炀帝、王安石、张居正、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是也。若王莽之前仁后暴，曹操之左忠右奸，千古之罕见。俗人以为奸雄，而达者誉为伟人。果奸耶，果伟耶？奸伟岂可一概而论之！同为雄杰，而世议之不同，乃至于此也！知人性之复杂，观点之纷繁矣。
     世以王莽为奸臣暴君，专擅权势，窃盗汉室，实行暴政，以供一己之私。然其先前之谦恭待士，仁厚惠民，又当何论？或以伪善以求名，揽才以延势也。吾难信也，谦恭之如此，仁义之若彼，醇醇焉如古之圣儒。后为人君，乃惨暴不仁若此之极，岂不惑哉！书不可尽信也。王莽复古改制失败，故千士攻击，万民唾骂。刘氏因之而起，弊其命而代其政，孰知其心哉？假使其成耶，当为古之圣君，誉满天下而名垂千古矣。王莽所建新朝短，事为政敌、仇人刘氏东汉所载，固有虚谬抹黑王莽之处也。
昔周武王有弑君之行，而人不以为非，为其成大功、惠泽于名也。若其败，则不当尊为西歧圣人，而亦谓为乱臣贼子矣。武王反商，李自成伐明，其事一也。而一为圣人，为其成大功也；一为流贼，为其败于清也。成败之论若此之极也！将何以识英雄乎？不见圣人武王乘纣王之死，射尸斩首，悬于白旗；流贼李自成陷京，崇祯自缢，以礼敛葬崇祯尸，听人祭奠。何为圣人耶？何为流贼耶？李宗吾曰：圣人之品行尚不如流贼也。岂不奇哉？武王伐纣，以暴易暴，而世人尊为圣王，自成灭明，兵败于满清，而骂为流贼，吾不知其何解也！
    曹操世多论为奸雄，酷虐变诈，千古第一。以其专权，子有篡汉之举，为人垢病耳，而诋为篡国奸臣。然操始终未篡汉也。即篡汉，是功自立，业自建也，又何伤于义乎？汉实已亡矣，非操名且不存！若此而云，汤之伐桀代夏，武王之伐纣代殷，亦为篡逆乎？文王子武王杀纣王代商，文王为奸雄乎？况操子未有弑夺也。司马炎之代魏，刘裕之代晋至杀二帝，而曹有弑君之行乎？不责司马之篡魏，刘裕之篡晋，而独责曹氏，冤乎哉！权力之交替，自古而然。未有不亡之国、不废之朝也。能者为尊，而庸者汰焉；贤者为君，而不肖者丧焉，此之谓也。其余始皇，世多诋为暴君，然其统一华夏、文字，创立郡县制之功岂可略哉？王敦、桓温逆犯其君，然其扶晋退夷之功岂可忽哉？王安石变法失败而骂名远扬，张居正交通宦官以行改革而谤名传世。隋炀帝天纵英才也，修运河，伐辽东，竭民力以致亡国，史书无不言其暴虐。然吾观其诗文典雅高致，不沾俗艳，甚不似其为人，岂史书所载有所谬乎？曾、李以剿太平而成功臣，以与外议和而为国贼。功过岂可一概而论，善恶安能一面便知？
    近有袁世凯者，甚与王莽、曹操、曾、李诸人相似。前负盛名，后遭极毁。世多诋其称帝之事，以为王莽、曹操之流也。同为世所误者。予曰：世凯，中国近代之强人也。当国贫弱危难之时，能援朝抗日，修练站队，整肃军纪，废除科举，联合革命军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废除封建制，固非常人所能为也。日本之所惮，华夏之所望也。世凯既灭清室，选为民国大总统，权盖九州，势倾天下。雄略为诸总之首，武功为当世之最，业绩为举国之冠，孙文所不及也。无袁项城之应革命，则清室不覆，民国难立。使袁保清以剿孙、黄，孙、黄必灭也，民国何能立乎？故举为总统，实其宜也。今人谤其窃国，岂不讹哉！袁功实大于孙也，势亦孙所不及。然而孙终成功享盛誉者，宣传得法也；袁终败亡者，卒负谤名于世者，人或以为其称帝之举，与日签约之事引人民痛恨，革命嫉视，举国声讨所致。予曰：非然也，袁氏功冠华夏，威服四海。人民距帝制未远，人心涣散，举国不一，其所称帝之举，岂为私心！亦为正尊号以安人心，崇帝制以治中国也。人民未习于共和,未可遽行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也。”当行开明专制，梁启超有此议矣。袁之所行正开明专制也。何谓不宜？惜其晚年昏聩，称帝之备不周耳，政敌谋之，而致于败。若其成功，岂亦不为克伦威尔、拿破仑之辈乎？受举国尊崇，亿人吹捧？而一失足成千古恨，功业既毁，骂名又负，悲矣！
世俗之议常毁败夸胜。王莽复古改制失败，谤满天下；王安石变法不遂，亦为后世所诋；袁世凯帝制不成，遗臭至今。此三人者，皆当世之英杰也，俱因政策失败而受后人唾骂。至如商鞅之变法强秦，光武之绍继汉统，唐祖之代隋削平群雄，则极力夸美。然事有不济，岂在所行非耶？王莽成功改革，不失圣人之法；安石变法得遂，将使弱宋变强；袁氏帝制复辟，亦为开国明君。而皆不能深识远虑，命运不济，以致于败。悲夫！世固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也。
    项城称帝非过举也，杨度奇才非赞逆也。封建帝制行于中国两千多年矣，不比美国很早民主，素无帝制。其根深，其教固，不可遽除之也。除之过急，则大丧元气。孙文等革命军虽覆清室，毁帝制，然其所牺牲者多矣。行总统制而多争位之事，至有曹锟贿选为总统之丑闻！居位不长，行年数月即退位。袁氏既殁，南北分立，军阀割据，内战频仍，日本乘势入侵，几至亡国。故当时之革命亦无益于中国。且民受帝制影响久，封建思想难除，旧派仍存，袁氏复辟帝制，以顺民心，以慰旧党，又有何不宜耶？且其所崇，乃君主立宪制，非封建专制之帝制也。英国实施之君主立宪制至今尚存，而国未衰乱也。足知其有裨于国，施于中国未必不宜也。

本文由玄儒先生提供，未经允许不得转载